第292章 历历在目(1 / 1)

可岁月与世事,终究一点点磨平了人的骄傲。曾经并肩的身影逐一消散,最后只剩他一人,在寂静的夜里独自数落过往:数自己翻过的万重山,数自己淌过的千重险,数那些在争斗中挥洒的血滴。每一个数字背后,都是一段无法回头的时光,一声无人应答的叹息。

他忽然喉头发紧,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一场征战。漫天飞雪里,他抱着血肉模糊的同伴,在雪地上用手指笨拙地画了一道“天门”——那是年少时幼稚却纯粹的念想:把逝去的人安放在天门另一端,像熄了的灯,总能再点起来。可后来,他见过的殒落太多太多,生与死在眼前反复轮转,最后竟变得无处安放。那些被岁月剥去鲜活的面孔,像一面面冰冷的镜子,照出每一次抉择后留下的空洞。

无数个深夜,他曾在梦里问自己:若能再多活几年,再多看一眼东山的朝霞,再多闻一回西山的松香,是不是就值得把毕生争斗都赌进去?清醒时,答案总在晨光里消散;可在病痛缠身时、在梦魇侵袭时、在夜半孤独难眠时,那答案又会在心底无声回响,一遍遍叩问着他的道心。

如今,他的胸膛比以往浅薄了许多,能握住的欢喜也寥寥无几。年岁将他逼到了命运的角落,与他对坐的,是时间抛出的无解难题。他望着王谢,从那年轻修士的话语中,看见了一种不含贪婪的果决——那是直面残存渴望的坦荡,是另一种选择的勇气,或是另一种形式的承受。他未必赞同,也未能完全理解,却清楚这世间有些事,本就无法用逻辑衡量。一条道路的价值,有时不在于它是否光明坦荡,而在于它能否让人活着看见明天。

他的回忆,从来不止是情感的堆叠,更是对道途的长年寻访。他曾在深山闭关三年,以炼体之法硬抗岁月侵蚀,肌肤被灵力灼烧的刺痛仍历历在目;他曾借上古阵法引星辰气息回补生机,却只换来片刻的精神矍铄,随后便是更深的空虚;他曾以珍稀丹药吊命,在药力催动下短暂恢复鼎盛时期的气息,可药效退去后,衰朽的身躯只会更显沉重。他也见识过传说中以灵器固魂的古法,亲眼目睹那些修士为延续性命,付出了妻离子散、道心蒙尘的代价,知晓背后隐藏的酷烈与无奈。

年少时,他以为万法终有出路;年老时,才明白所谓出路,不过是不同程度的刀锋——选择向哪边倾倒,便注定要承受哪种伤口。这个结论并不令人悲凉,反倒像是对现实最清醒的剖白:有所取舍,方能有活着的可能。

他忽然想起一件旧事。往昔曾有一位师长对他说:“长生并非目的,目的只是使你仍有资格看这世间的变迁。”那时的他正值年少气盛,只觉得这话矫情可笑,一心只想登临大道巅峰。可如今再回想,那句话却透着一股恰到好处的哀婉与通透。活着,不再是单纯的欲求强权,不再是为证大道而抛弃一切;活着,或许只为一件很小的事:看一看自己爱过的人的后代是否安好,或是在将死之前,能再说一句当年未曾说出口的歉意。穹老怪的胸腔里,藏着的正是这般细小却固执的念想,像寒夜里未曾熄灭的星火。

想到这里,他紧绷的下颌线条柔和了些许,并非为王谢的主张放下了戒备,而是为自己找到了思量的余地。若王谢之法能让他以另一种方式存在于世,不再因寿元终结而彻底湮灭,那么这条路,便是他承担得起的代价。自由被收束,或许也只是形态上的桎梏;若灵识能延续,若能以别样的方式继续注视着这世间,那些年他守护的、争斗的、厮杀的一切,或许便不会化作无名烟火,消散无踪。

当然,他并非盲目冲动之人。南宫婉的担忧,仍在他耳畔清晰回响——受制于人、失去自主,这些后果绝不能低估。穹老怪深知,修仙界从不缺以延寿为名,实则沦为他人工具的悲剧;他也见过太多修为高深之辈,因依赖外物而失去独立判断,最终在权势与欲望的漩涡中无声消亡。自由、尊严、独立,这些都是他年少时愿为之抛头颅、洒热血的价值。如今,他竟要衡量这些价值是否值得用来兑换再活一世的机会,这本身便是一记冷峻的自问,一道撕裂过往坚持的鸿沟。

他又回想起曾经并肩作战的弟子、针锋相对的对手,以及那些年里,他以拳头与心志为准绳所做的每一个决定。这些记忆并不全是荣光,也不全是悔恨,它们混合成一种苍老的坚韧,像被河水冲刷了千百年的顽石,表面光滑,内里却刻满了历练的痕迹。他知道,若真要选择,他会带着这些经历去接受将来的任何代价;他也清楚,若选择将命运交付他人手中,这最后的岁月,将会与过去截然不同——或许再无权力的扩张,再无术法的突破,甚至再无往日那份自以为是的尊严。

于是,穹老怪的心中燃起了一种微妙的念想:若必有一法,可换来一线不被彻底湮灭的存在,那他愿意把这生命的残余,交付给值得信任的人来守护,而不是让它悄无声息地送入无名坟冢。他并非贪生若命,只是对于一个走到山巅、被岁月吹得耳鸣的老人来说,谁不愿把最后的一缕意志,托付给能守护那一缕记忆的人?

在这一点上,王谢给了他一种难以言说的可靠感。那并非源于王谢的年少有为,而是在于他话语中透出的一种静穆——没有狡黠的算计,没有狂妄的吹嘘,只有一种像古木般深扎大地的沉静。这种沉静,能让人莫名信服,甚至在不知不觉间,生出托付的勇气。穹老怪的心底,莫名泛起一股薄薄的暖意,像一缕春风,吹进了积年封冻的河床,消融了些许寒凉。

他还想起当年为门派、为子弟做出的那些抉择。越是年长,便越能体会到一个人选择的重量。此刻,他并非想逃避死亡,而是在权衡:死亡之外,是否还有另一种“活”的方式?虽没有再向上攀登的可能,虽不再有翻天覆地的机会,但至少能让他以另一种姿态,继续与这世界保持一丝回应。他想:若真到了最后,也该让那些曾与他共话山河的名字,在世间留下一点不被风吹散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