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1章 不同的路(1 / 1)

穹老怪满脸释然,枯瘦的身躯微微前倾,冲南宫婉摆了摆手。那只干枯如柴的手泛着青灰,指节因常年引气而凸起分明,抬起时微微发颤,却没有半点怒意,也无丝毫修士的威压,反倒像一位走过数百年道途的老者,用最平淡的动作,宣告一份决意已定的态度——那颤动里藏着岁月的沉疴,沉稳中却透着不容置喙的坚定。

“老夫自己的身体状况,自己清楚。”

他开口时声音沙哑,像砂纸摩擦木头,却异常平静。眼角的皱纹挤成沟壑,里面盛满了风霜与疲惫,神情里并无半分苦楚,反倒有种看透肉身衰朽、却仍不愿放弃最后一线生机的坦然。说话间,他目光掠过自己枯槁的手腕,像是在审视一件即将耗尽灵性的法器,嘴角牵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喜悦,只有破釜沉舟的决绝。

“若是王小友真能办到,也算是为后人寻得一条不同的路。”

这一句说得极轻,却像沉石坠入深潭,在寂静的殿宇里漾开沉甸甸的回响。那分量,无关对王谢的全然信任,而是一个行至道途终点的修士,对自身宿命最冷静的评判——与其在衰朽中静待消亡,不如赌一把未知的可能。

南宫婉眉头微蹙的幅度又深了些,纤长的睫毛轻轻颤动,掩去眼底一闪而过的焦灼。她张了张嘴,那句“师伯三思”已到了舌尖,却终究只是深吸一口气,将话语重新压回喉中,胸口微微起伏,透着难以言说的无奈。她当然知道,自己拦不住眼前这位师伯。

虽说她已是结丹修士,道心坚韧、心境本应沉稳,可在一位历经数百载风霜、见证过无数兴衰的前辈面前,终究还是资历尚浅的后辈。她能说的劝言,不过是出于同门的敬重与真心的关心,却终究没法替对方背负寿元将尽的恐惧,更没法替对方做下关乎生死的抉择。

她抬眼望向穹老怪,只见那张因气血枯竭而越发干瘦的面庞上,此刻竟浮起一种近似平和的神色。那不是真正的释然,反倒像一种被岁月磨到极致后的钝痛——痛得久了,便成了麻木,却在麻木之下,悄然透出最后一分不服输的倔强。

南宫婉心头发涩,指尖悄然握紧,指甲几乎嵌进掌心。她太明白这种感受了——修士一生逆天而行,求的便是长生久视,可当寿元沙漏即将见底时,再坚韧的道心也会生出裂隙,再沉稳的心境也会被渴望牵引。那份对生的执念,足以让最清醒的人变得盲目,让最骄傲的人放下身段。可她更清楚,世上最凶险的,往往就是这种看似唾手可得的“希望”,背后多半藏着难以承受的代价。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不远处的王谢身上,眼底的担忧未曾散去,又添了几分无法名状的复杂——她不信王谢会毫无所求,可看着穹老怪那副近乎孤注一掷的模样,她又不知该如何才能彻底点醒这位执迷的师伯。

沉吟片刻,南宫婉压下心头的急切,声音稳了稳,一字一句道:“师伯,即便王谢真能助你求得长生,恐怕也会让你受制于人。你我修仙之人,一生逆天而行,争的便是那一线自主之机,可若为了苟活而失了自由,与被人操控的傀儡又有何异?这般长生,终究得不偿失。”

她这番话语气平和,并无半分针对王谢的恶意,更多的是一种苦口婆心的提醒——提醒一位将死之人,莫要因执念蒙蔽了双眼;也提醒那位始终沉默的年轻修士,他所开出的条件,分量重到足以压垮一位前辈的道心。

穹老怪的目光猛地一晃,像是被这句话点醒了潜藏的顾虑,又像是触及了某个早已不愿深想的念头。他没有立刻回应,而是缓缓垂下眼帘,再度沉入无声的思索之中。那沉默并非犹疑,反倒像一位即将押上全部身家的赌徒,在用尽残存的气力,把自己仅剩的寿元当作筹码,仔细权衡着利弊得失。

那一瞬,岁月在他佝偻的身躯上显得格外沉重。背影明明竭力挺直,却透着一种难以言述的孤独;呼吸明明平稳,胸膛的起伏却极浅,像是在努力握住什么即将从指缝滑落的东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早已磨损的云纹,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怅惘,似在追忆往昔意气风发的岁月。

良久,他缓缓抬眼,目光重新落回王谢身上,眼神里多了几分恍惚,也多了几分近乎脆弱的明悟——南宫婉的话他听进去了,却并未因此动摇,只是在心底反复确认一件事:为了活下去,他到底愿意付出多大的代价。

他的沉默里,藏着对过往道途的回望,也藏着对未来抉择的衡量。无人知晓他此刻心中翻涌着怎样的挣扎,只看见他眼底的光芒忽明忽暗,像风中残烛,却始终没有熄灭。

他似在无声自问:若生命已剩余烬,是该守着自由坦然赴死,还是该抱着执念,赌一场未知的重生?

穹老怪的视线在王谢面上逗留了许久,像是在端详一件生疏却暗藏玄机的器物——指尖未动,目光却早已反复摩挲,既要勘破其表面纹路,更要掂量其内里轻重。他枯槁的面庞上无甚波澜,唯有眼角的皱纹随思绪轻轻颤动,像老树树皮上裂开的细纹,藏着岁月浸不透的沧桑。这沉思绝非一时冲动,反倒像一匣尘封多年的旧卷被悄然掀开,尘埃簌簌落下,露出背后缠绕交错的纹理与旧日刻痕。

那些纹理并非今朝才显,而是他数百载道途上,一点一滴堆叠的过往与抉择:沙场杀伐时溅落的血珠、守护同门时筑起的屏障、遭人背叛时心口的裂痕、独行江湖时的漫漫长夜、求而不得的失落,以及偶尔掠过心头的片刻欢喜。此刻,王谢那句“舍弃肉身以求长生”,恰似一根纤细却坚韧的丝线,将所有早已缠结的节点一点点收紧,牵出了他心底埋藏多年、从未被触碰的结。

他的目光渐渐涣散,似穿透了眼前的人影,落回了遥远的年少时光。那时的他,也曾与三五同道并肩立于月下,酒盏相碰,意气风发地立誓:要踏破天门,要以一己之力改天换命。彼时的他们,目光如焰,言语间满是对大道的炽热渴望与对未来的无限憧憬。在那时的认知里,修行是一场不断积累、不断超越的旅程,寿元不过是路旁的一丛野草,虽有枯荣,可前路漫漫,总能寻得渡口再续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