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3章 本无对错(1 / 1)

因此,他在沉默中渐渐定下心来。那沉定并非源于恐惧,而是因他看见了另一种可能性:生,未必只在呼吸之间;存在,未必只困于血肉之躯。若有路可循,哪怕其途凶险、代价惨重,他亦愿一试——只为在余年中再修一件未竟之事,或是为晚辈留下一种别样的选择可能。选择本无对错,关键在于,是否有人愿意承担那选择带来的全部后果。

他缓缓深吸了一口气,枯瘦的胸膛微微起伏,仿佛沉入了一片久远的湖底,泛起层层涟漪。那涟漪不是恐惧,也不是悔恨,而是一种被岁月反复锻造后,沉淀下来的平静。岁月使人见多识广,也使人学会放下执念。如今,他放下了年轻时那种绝对的自持与骄傲,换来了一种能与人对话的柔软。若王谢之法为真,那么这些柔软,便是他愿意用来换取另一种“存在”的筹码。

他没有立即表态,也不必立即表态。谁都能看得出,这位老修士的眼底,已然有了决断——那决断里没有轻率,也没有冲动,只有经过太多岁月磨洗、太多往事沉淀后的深思熟虑。他的眼中透着一种肃穆,那肃穆里既有岁月的疲惫,也有对生命最后一刻的尊重,更有对未知前路的坦然。

旁人或许不能完全理解他的想法,但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自己已在无边黑暗中,看见了一缕微弱却坚定的光。哪怕那光摇曳不定,却足以让他在将至的长夜中,多走一步,再走一步。

南宫婉的劝言未避旁人,字字清晰地传入了王谢耳中。

可他神色依旧淡然,与最初抛出那句“舍弃肉身以求长生”的骇人之言时别无二致。眉宇间不见半分波动,无辩解时的急切,无被质疑的愧色,更无被冒犯的不耐,仿佛南宫婉的担忧不过是一阵掠过耳畔的风,未曾在他心湖激起半点涟漪。他静静立在亭中,玄色衣袍垂落如瀑,腰间玉佩偶尔随着呼吸轻晃,却连一丝多余的声响都不愿发出。

那沉稳,像是周遭所有人的焦灼、忧虑、试探,都与他隔着一道无形的屏障;那安静,又像是眼前这一切早已在他意料之中——他不急着自证,不忙着辩解,更不打算迎合谁的揣测。南宫婉所言的“受制于人”“沦为傀儡”,于他而言,并非需要反驳的指控,反倒像是早已在他心中掂量过千万遍的尘埃,权衡过后,依旧归于平静。

他的沉默里,没有强者俯瞰众生的傲慢,没有漠视他人的轻蔑,更没有急于获取信任的刻意。那是一种极其奇异的姿态:不是恃强凌弱的从容,也非退避三舍的卑让,反倒像一名孤身立于昆仑雪巅的修士,将自己的道、自己的界限、自己的取舍,尽数坦然摆在明处——不迎合谁的期待,不解释谁的疑虑,更不反驳谁的揣测。

他以沉默回应南宫婉的忧虑,却并非拒绝沟通,反倒像是在无声告知众人:“我行的是道,而非投机取巧之术。道之真伪,从不在口舌之争,何须急着辩解?”

南宫婉望着他这般无波无澜的模样,心头更添几分难言的复杂,指尖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袖,锦缎的纹路硌得掌心微微发紧。她原以为,自己这番直白的担忧,即便不能刺痛他,也该让他生出几分辩解之意,或是显露些许不耐的神色,可他偏偏什么反应都没有。

那种极致的平淡,比任何锋芒毕露的反驳都更叫人难以揣度。也正因此,她心底的担忧愈发深重,像被潮水漫过的沙滩,连最后一丝安心的空隙都被填满。她实在看不透眼前这少年:他明明尚是筑基修为,却沉稳得远超同龄修士,那份泰山崩于前而色变的定力,连结丹修士都未必具备;他口中轻描淡写的“稳妥之法”,竟能让一位历经数百年风霜的结丹老怪心神震荡,动摇了毕生坚守的道心。他的平静背后,仿佛立着一条无人能窥见尽头的大道,大道之上云雾缭绕,看不清深浅,摸不透虚实——这才是最让她心神不宁的源头。

而亭中另一侧的穹老怪,此刻的沉思愈发像是一场无声的风暴。他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襟上早已褪色的云纹,胸口微不可察地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岁月沉淀的沉重,足以见得他心底的挣扎早已翻江倒海,难复平静。

他怎会不懂南宫婉的善意?她所言的“受制于人”“失了自由”,句句在理,字字珠玑,皆是修仙界血淋淋的教训。可这些掷地有声的“道理”,在一个寿元将尽、神魂衰弱到随时可能溃散的修士面前,又能有几分分量?人之将死,其心不甘;修士将坐化,对生的执念只会愈发炽烈,烈到足以焚烧掉过往坚守的许多准则。

年轻时,他剑胆琴心,以道心为尊,曾扬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若有人以长生为饵,要他舍弃自由,他定会拔剑相向。可如今,岁月早已削去了他的锋芒,死气正一点点吞噬着他的生机,他即将连“自我”都守不住,又何谈尊严与自由?自由固然可贵,可若连存在都成了奢望,那所谓的尊严,不过是镜花水月。

他自然听得懂南宫婉话中的利害,也清楚沦为他人工具的悲剧下场。但他已不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道心纯粹的年轻修士,如今的他,只是一个被死亡步步紧逼,只想抓住最后一缕生机的老人。一个老人在做最后的选择,旁人的劝解再恳切,也无法替他承担即将到来的终局,更无法替他承受魂飞魄散的恐惧。

王谢站在众人目光的焦点,静静承受着来自各方的情绪——南宫婉的忧虑、董红拂的慎重、董宣儿的忧心,还有穹老怪那混杂着渴望与迟疑的目光。他的眼神依旧平静,没有半点闪躲,只有一种简单到极致,也坚定到极致的态度,那态度仿佛在说:“你们的忧虑,我懂;你们的判断,我不争;但我所言之道,是坦途还是险径,是否愿意踏足,终究由你们自己决定。”

也正是这种不辩不争的态度,让整个亭间的空气愈发凝重,却又异常清晰。南宫婉的焦灼、穹老怪的拉扯、董红拂的审慎、董宣儿的不安、王谢的淡然,所有情绪交织在一起,织成一幅无声却张力十足的画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