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惊讶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强烈感激与某种朦胧不清、隐隐带着甜意的情绪瞬间攫住了她,让她的心跳失去了正常的节奏。她不敢再去看陆时砚此刻可能是什么表情,只能死死地低下头,目光死死地锁在怀中《中国古代史纲要》深蓝色的硬壳书脊上,仿佛那上面刻着能让她镇定下来的神秘符咒。而那本此刻正躺在他公文包里、沉甸甸的《唐代风俗考》,隔着厚厚的帆布和书籍本身,似乎正散发出灼人的热度,烫贴着她的手臂内侧,那份热度一路蔓延,直抵心口。她甚至能清晰地想象出那个画面:他站在高高的梯子上,微微仰着头,伸长手臂,费力地从那个布满灰尘的角落,小心翼翼地取下这本大部头的情景。这份看似轻描淡写的“顺便”,其背后蕴含的分量,实在太重了。有些关怀,如同春雨,润物无声,却能滋养心底最深的土壤。
她低垂着头,沉默地跟着陆时砚穿过图书馆一层宽阔明亮、仿佛没有尽头的主阅览大厅。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玻璃窗,慷慨地洒满空间,将两人一前一后、保持着微妙距离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投映在光洁如镜的米白色大理石地面上,如同皮影戏中的剪影。周围是顶天立地、沉默矗立的深色木质书架,排列成知识的森林,肃穆而庄严。空气中只有书页偶尔翻动的细微声响和他们两人轻微的、节奏并不一致的脚步声在空旷中轻轻回荡,更衬出此地的寂静。这寂静中,苏念却觉得自己的心跳声如擂鼓,震耳欲聋。
说话间,他们已经走过了长长的借阅区、报刊区,前方就是图书馆那两扇厚重的、嵌着磨砂玻璃的深褐色实木大门。门外,是另一个世界——车流穿梭的鸣笛、自行车清脆的铃声、学生们的笑语喧哗、远处篮球场上模糊却充满活力的呼喊声……喧嚣的人间烟火气隐隐透过门缝传来,与门内的静谧形成鲜明对比。
陆时砚在距离大门几步之遥的地方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向苏念。午后的阳光从大门上方的玻璃窗斜射进来,为他挺拔的身形镀上了一层暖色的金边。他动作从容,将手中那几本一直稳稳托着的书,小心地、一本本地叠放回苏念已经抱着的书堆上方。他动作很轻,带着一种近乎珍视的意味。就在他放置最后一本《魏晋南北朝经济史》时,他的手背无意间、极其短暂地蹭过了苏念抱着书的前臂。
那肌肤相触的瞬间,如同黑夜中划过的一道微弱却清晰的静电!
苏念只觉得一股细小的电流感瞬间从接触点窜遍全身,让她身体几不可察地、极其轻微地颤栗了一下。他的手指干燥而温暖,带着一种属于男性的、沉稳而充满力量感的温度,与她因紧张和搬运书籍而有些微凉的手臂肌肤形成鲜明的对比。这触感稍纵即逝,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书终于都稳妥地回到了苏念怀中。陆时砚并未立刻收回手,也没有后退拉开距离。他动作极其自然流畅,仿佛早就计划好一般,伸手打开了随身携带的那个深棕色、皮质纹理细腻的牛皮公文包。公文包内部整理得如同他书架上的文献,分门别类,一丝不苟。他从最外侧一个扁平的夹层里,拿出了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边角整齐如刀切的便签纸。那纸是质地优良的米白色道林纸,散发着淡淡的纸香。他将其展开一点,确认了一下,然后才递向苏念。
“拿着,”他的声音低沉而平缓,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和,“这是我这两天随手整理的几份文献目录和摘要,跟你实习报告里提到的几个关键节点——比如九品中正制的实际操作与士族标准化的微妙差异,坞壁经济对地方豪强的实际影响——关联性应该比较强。”他看着她因为接连的“意外”而显得有些愣怔、甚至有些茫然的眼睛,补充说明道,语气带着一种专业而客观的平和,却又隐隐透着一份细致的考量,“学校订购的期刊库和几个核心的电子资源库应该都能找到原文下载链接,我已经标注了大概的卷期和页码。如果实在找不到电子版,或者需要核对原始纸本,”他稍稍停顿了一下,目光沉静地落在苏念脸上,“随时可以去我办公室拿。就在文学院顶楼东翼,门牌号是b307。”他连办公室门牌号都清晰地告诉了她。
苏念的目光,从他那双骨节分明的手,移到了伸到面前的那张承载着“随手”心意的米白色便签纸上。她的指尖,在书堆的掩盖下,无法控制地微微发颤。一股酸涩而滚烫的热流毫无预兆地冲上眼眶,让她鼻尖发酸。她迟疑了一瞬,仿佛那张轻薄的纸片有着千钧之重。终于,她有些笨拙地伸出右手,像是怕再次发生什么“意外”般的谨慎,小心翼翼地去接那张纸。
她的指尖,不可避免地、轻轻地擦过了陆时砚捏着便签另一端的手指。
那触感,在这一刻,清晰无比地烙印在两人的神经末梢!
他指腹的温度,比她想象中要更暖一些,干燥、稳定,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踏实感。
而苏念自己的脸颊,却在这一触之下,如同被点燃的引线,“腾”地一下,瞬间涌起一片滚烫的热潮!那热度从脸颊两侧迅猛蔓延,一直烧到耳根,甚至感觉整个脖颈都在发烫。心脏在胸腔里彻底失去了控制,如同脱缰的野马,毫无章法地疯狂撞击着胸腔内壁,发出“咚咚咚”的巨大声响,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仿佛整个世界都只剩下这狂乱的心跳。她几乎是慌不择路地、用近乎抢夺的速度,一把抓住了那张便签,指尖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发白,仿佛那不是一张轻飘飘的纸,而是一块刚从熔炉中取出、灼热滚烫的烙铁!
她猛地低下头,浓密纤长的眼睫如同受惊的蝶翼,慌乱地垂覆下来,在眼下投下一小片不安的阴影。她甚至不敢再多看一眼那张承载着太多信息的便签,将它胡乱地、几乎是粗暴地塞进了怀中书本之间的缝隙里,仿佛要把它藏起来。双臂更加用力地紧紧箍住怀中那一大摞摇摇欲坠的书山,像是溺水之人抱着唯一的救命浮木。她的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和急促的呼吸而显得细弱、含混不清,带着明显的颤音:
“谢……谢谢陆教授!”
话音未落,她像一只被猎人惊扰、骤然闯入陌生领地的小鹿,抱着那堆沉重得几乎要将她压垮的书籍,几乎是有些跌跌撞撞地,猛地一个转身,就朝着那两扇象征着“逃离”的深褐色大门快步冲去。她的背影,透着一股无法掩饰的仓皇、局促和近乎落荒而逃的狼狈,仿佛再多停留一秒,胸腔里那颗狂跳的心就会彻底挣脱束缚跳出来,或者脸上滚烫的温度会将她的理智彻底熔化。
陆时砚站在原地,身形挺拔如松,纹丝未动。午后的阳光穿过磨砂玻璃,在他脚下投下朦胧的光斑。他看着那抹纤细的身影,抱着小山一样的书,脚步急促地冲出门外,瞬间融入门外那片喧嚣而刺目的阳光与流动的人潮之中。他脸上依旧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深邃而沉静,如同两潭不起波澜的古井,只是那目光,却稳稳地、专注地追随着她的背影,直到她略显踉跄却又固执地走出七八步远,几乎要消失在林荫道的转角。这时,他才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颔首,仿佛是对她刚才那句仓促得不成句的道谢,做了一个无声的、迟来的回应。
接着,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清晰地穿过几米的距离和门外隐隐的嘈杂,稳稳地送入苏念耳中,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路上小心点,书重,别摔着。”他顿了顿,语气依旧是那种平稳的、听不出太多情绪的调子,却莫名地让人感到安心,“实习报告,”他特意再次提及这几个字,像是强调着什么,“遇到任何困难,随时可以来找我。”
苏念正埋头疾走,试图用速度甩掉身后的一切和胸腔里的混乱。这熟悉而沉稳的声音突然从背后传来,如同投入心湖的第二颗石子。她的脚步,像是被无形的丝线牵扯,下意识地慢了一瞬。一种难以遏制的好奇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如同藤蔓般瞬间缠紧了她的心。陆教授……他还在门口看着她吗?他是不是还站在那里?他会是什么表情?
这个念头带着巨大的诱惑力。她抱着书,身体在惯性下向前,却微微侧转,带着几分迟疑、几分羞怯、几分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渴望,偷偷地、飞快地、几乎是屏住呼吸地,回头望了一眼。
图书馆高大厚重的深褐色门框,在逆光中宛如一个巨大的、庄严的画框。
陆时砚依旧静静地伫立在那个画框中央的门廊阴影之下。午后的阳光斜斜地、慷慨地落在他宽阔的肩头和线条干净的侧脸上,为他挺拔沉静的轮廓勾勒出一道温暖的金边。他手里拿着那本泛黄的线装旧书,书页似乎根本没有翻开,只是被他随意而稳实地握在身侧。他的目光,穿透了门外喧嚣流动的光影、穿梭不息的人潮和摇曳的梧桐枝叶,似乎正专注地、稳稳地、一瞬不瞬地落在她的方向——落在她刚刚转过头来的、带着惊惶与探寻的脸上!
那目光沉静、专注、深邃,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穿透力,仿佛能凝固流动的时间,能洞悉她此刻所有慌乱的心思。它不像阳光般炽热,却像月光般清冷悠长,带着一种无声的探寻和守护。
苏念的心,猛地一缩!如同被那沉静的目光实质性地烫到,又像是内心最深处的秘密被猝不及防地窥见。她立刻像触电般猛地转回头,速度快得几乎能听到颈椎发出的细微声响。再也不敢、也没有勇气去看第二眼。抱着书的手臂下意识地收得更紧,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清晰的白色。怀里的书本沉甸甸的,压得她手臂发酸,甚至有些颤抖,可胸腔里的那颗心,却像是彻底挣脱了所有束缚,在经历了捡书跌倒的狼狈、指尖触碰的悸动、便签传递的暖意之后,以更加狂野的、完全不受控制的姿态,在肋骨之间疯狂地冲撞、擂动,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
咚咚!咚咚!咚咚!
那声音如此清晰,如此剧烈,如同密集的战鼓,仿佛要冲破她单薄的胸腔,淹没掉周围林荫道上所有的车声、人语、风声和树叶的沙沙声。阳光透过梧桐叶的缝隙,有些刺眼地照在她滚烫的脸上,她下意识地微微眯起眼,可脸颊上的灼热非但没有丝毫消退的迹象,反而因为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瞥而燃烧得更加厉害,滚烫的热意如同燎原之火,一路蔓延到脖颈深处,甚至感觉连后背都沁出了薄汗。一个念头,毫无征兆地、带着不容置疑的磅礴力量,如同破晓的第一道光,清晰地、狠狠地撞进她的心底,激荡起滔天的巨浪和巨大的、令人眩晕的回响:
陆教授……他好像……真的……对自己很上心?
这个认知像一道闪电劈开迷雾,让她瞬间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般的眩晕。一种混杂着难以置信的惊喜、巨大的惶恐、以及隐秘甜蜜的复杂情绪瞬间将她淹没。她几乎是本能地、逃也似地猛地加快了脚步,近乎小跑起来,一头扎进前方林荫道上更加密集的人流之中,试图将自己藏匿起来。然而,那个站在图书馆古老门廊下、手持泛黄旧书、沐浴在斜阳中的挺拔身影,以及那道沉静专注、仿佛能穿透时光尘埃的目光,却如同最锋利的刻刀留下的烙印,深深地、不容磨灭地刻在了她的视网膜上、刻在了她的脑海里、刻进了她的心底深处。那份沉甸甸的、无声的关注,像一片羽毛,轻轻落在心湖,却激起了永不消散的涟漪。
图书馆高大的门廊下,被岁月磨蚀得光滑的深褐色石柱投下长长的阴影。陆时砚依旧立在原地,身影被西斜的阳光拉得更加修长,几乎要融入门廊立柱的阴影里。苏念那纤细仓惶、如同受惊小鹿般的背影,早已完全融入了前方林荫道流动的光影和喧闹的人潮之中,再也寻不见一丝清晰的痕迹,只剩下模糊晃动的光影。
门外世界的喧嚣声浪——汽车引擎的轰鸣、自行车铃铛的清脆、学生们结伴而行的说笑、远处球场上模糊却充满生命力的呼喊、还有风过林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