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风,已悄然裹挟上几分不易察觉的秋燥,不再是夏末纯粹的暖融。它掠过百年学府里那些虬枝盘曲的梧桐,叶片相撞,发出连绵起伏的沙沙絮语,像是古老典籍翻动时低沉的私语。被枝叶筛碎的阳光,褪去了盛夏的炽烈,化作一片片薄金,慵懒地铺洒在图书馆门前那几级宽阔的、历经岁月打磨已略显温润的灰白色花岗岩台阶上,光影斑驳,如同铺陈开一卷无言的时光长卷。
苏念抱着高高的一摞专业书,视线几乎被这由硬质封面垒砌的“山峦”完全遮蔽。那些棱角分明的书脊,沉甸甸地压在她纤细的手臂上,随着行走的颠簸,在白皙的皮肤上留下几道浅淡却清晰的红痕。她刚从三楼历史文献区那弥漫着樟脑与故纸特有气息的幽深回廊中出来,脑海里盘旋不去的,依旧是实习报告中关于魏晋门阀制度那一部分的巨大空白。那些盘根错节的士族谱系,那些语焉不详的权力嬗变,在她年轻而充满探究欲的思维里搅起一团迷雾,让她心绪不宁,脚下的感知也变得模糊起来。台阶的棱线,被怀中书堆严严实实地遮挡在视野的下方,只余一片混沌而危险的灰影。她小心翼翼地探出脚尖,试探着向下挪动,鞋跟却不偏不倚,蹭到了台阶边沿因年深日久而微微翘起的一角青石。
重心瞬间失衡!
“啊——”一声短促的惊呼刚刚冲出喉咙便被本能地扼住,那摞沉重的书籍如同决堤的雪浪,骤然挣脱了她的怀抱,哗啦啦地飞散、翻滚、坠落。
沉闷的撞击声混杂着书页哗然散开的脆响,骤然撕裂了图书馆门前午后特有的凝滞静谧。书本们姿态各异地摊开、仰卧、侧翻,狼狈地覆盖了冰凉的台阶和地面。苏念整个人向前踉跄扑去,情急之下,右手猛地撑住了旁边冰冷坚硬的大理石立柱,才勉强稳住身形,避免了一场彻底的扑倒。然而左膝却结结实实地磕在了台阶的棱角上,尖锐的疼痛瞬间穿透了神经,让她倒吸一口冷气,好看的眉头紧紧蹙起,鼻尖都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懊恼与尴尬如同滚烫的岩浆,瞬间冲上脸颊,烧得一片通红。她甚至能感觉到周围若有若无的视线扫过自己这狼狈的一幕。顾不得膝盖火辣辣的钝痛,她几乎是狼狈地蹲下身去,纤细的手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慌乱地去拢那些散落四处的“残兵败将”。指尖刚触碰到《中国古代史纲要》那深蓝色硬质封皮冰冷的棱角,头顶上方倏然覆盖下一片温润的阴影,恰到好处地为她挡住了斜射过来、有些刺目的午后阳光,带来一片短暂的清凉。
随即,一个声音响起,带着一种她极其熟悉的、仿佛浸润过清冽山泉般的温润质感,不高不低,却清晰地穿透了周遭细微的嘈杂,稳稳落在她的耳畔:
“需要帮忙吗?”
苏念的心跳,像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攥紧,猛地漏跳了一拍。她几乎是带着点惊慌地抬起头。
逆着光线,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立在那里,如同图书馆庄重门廊下一道沉静的剪影。是陆时砚。他微微垂着头,金丝边眼镜后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褪去了讲台上的疏离与审视,沉淀着一种近乎温和的沉静,正稳稳地落在她身上。他右手还拿着一本摊开的线装旧书,泛黄的纸页薄如蝉翼,在穿堂而过的微风中轻轻颤抖,卷起的边角诉说着岁月的绵长。那本书散发着独特的、混合着樟脑、尘埃与墨锭的陈年气息,显然是刚从楼上那静谧得能听见时间流淌的古籍区出来,还带着历史沉淀下来的微凉。
他根本没有等待苏念的回答,甚至没有给她任何组织语言的时间。话音落下的瞬间,他已经极为自然地屈膝半蹲下来,动作流畅而优雅,先将手中那本珍贵的线装旧书小心翼翼地放在旁边一级干净干燥的台阶上,仿佛安置一件易碎的珍宝。然后,他才伸出手,开始有条不紊地拾捡散落一地的书籍。
他的动作从容不迫,带着一种学者特有的严谨,却又透着一股利落的效率。手指修长而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他先拾起一本厚重的《史学理论导论》,用指腹轻轻拂去深褐色封皮上沾染的细微浮尘,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新生的蝶翼,然后将其整齐地叠放在那本线装书旁。接着,他的指尖触碰到了那本深蓝色封皮的《中国古代史纲要》。他拿起它,目光在烫金的楷体书名上停留了一瞬,指腹无意识地沿着书脊缓缓摩挲了一下,似乎在确认着什么。随即,他抬眼看向还蹲在地上、脸颊飞红的苏念,语气平和地开口,声音在空旷的台阶处显得格外清晰:
“你借的这本,第三章关于魏晋南北朝士族制度的论述,立意本身是清晰的,试图勾勒出时代的脉络。只是……”他顿了顿,镜片后的目光带着一丝洞悉的锐利,“其所引用的核心材料,大多还是十几年前学界的老黄历了。岁月不居,时节如流,史料的发现与解读,总是在不断向前翻滚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中拾起的几本书,仔细地码放在苏念面前稍高一阶、更为洁净的台阶上,避免地上的尘土弄脏书页。“近两年,”他继续道,目光与苏念有些怔忡、带着讶异的视线相接,里面蕴藏着一份平和的专注,如同在探讨一个纯粹的学术问题,“豫州和兖州交界处新出土了一批世家大族的墓志铭文,内容颇有意思。有几处关键细节,比如清河崔氏与博陵崔氏在特定时期的联姻策略、太原王氏在地方坞壁中的实际控制力,恰恰可以修正补充书中那些基于早期有限史料所形成的、略显陈旧甚至偏颇的论断。”
他将最后一本散落在台阶底部的《魏晋南北朝经济史》拾起,同样拂去灰尘,叠放整齐。“我办公室里恰好有相关的考古发掘简报和几篇最新刊发的权威论文集,”他补充道,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份量,“你若是需要,下次上课,或者什么时候方便,我可以带给你参考。”
苏念完全愣住了,手指还无意识地捏着另一本书《士族门阀研究》的页角,那纸张的冰凉触感仿佛都无法驱散脸上蒸腾的热意。昨天下午,在他那间总是坐满了人却异常安静的《魏晋社会结构嬗变》专题研讨课上,她确实鼓起了莫大的勇气,在自由提问环节,面对着讲台上那位气质清冷、思维却锐利如刀的年轻教授,提出了自己对这段历史中门阀制度运作逻辑的强烈困惑。尤其是那些史料中语焉不详、各家解读又众说纷纭的权力更迭节点。当时陆时砚站在讲台后,只是微微颔首,镜片后的目光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赞许,简洁地回应:“这个问题触及了结构嬗变的核心,涉及史源辨析与互证,课下我们可以再细谈。”那声音沉稳,听不出太多情绪。
她万万没有想到,仅仅是课堂上那一次短暂的交锋,这位素来以严谨治学、甚至因其深邃思想和冷峻气质而显得有些难以接近的陆教授,竟真的将她的疑问放在了心上。此刻,他不仅精准地记得她提出的问题核心,甚至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她所借阅书籍中对应章节存在的时代局限,并且主动提出分享他手中掌握的最前沿、最一手的研究资料!这份意料之外的、超越纯粹师生关系的“上心”,如同一颗投入平静心湖的小石子,瞬间漾开圈圈层层的涟漪,让她一时语塞,喉咙发紧,只能下意识地点点头,唇瓣微微翕动了几下,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陆时砚似乎也并不期待她立刻的感激或回应。他继续专注地俯身,将散落在台阶最下方、沾染了更多尘土的几本书也一一拾起,仔细地用指腹和掌心掸去上面的微尘,动作稳定而耐心,仿佛在进行一项神圣的修复工作。片刻功夫,那些散落如战场败退士兵的书本,又重新在苏念面前垒起了一道整齐、干净的小小书墙。
他站起身,动作带着一种自然的舒展感。然后,他伸出手,极其自然地、几乎是带着点不由分说的意味,从苏念已经重新吃力抱起来的书堆上方,稳稳地接过了最上面、分量也最为沉重的三分之一——其中包括那本厚重的《史学理论导论》和《魏晋南北朝经济史》。
“走吧,”他的声音依旧平和,听不出任何情绪的波澜,仿佛接下来要做的事如同呼吸般理所当然,“刚好顺路,我送你到图书馆门口。”
苏念怀里骤然一轻,那沉甸甸的压迫感消失了,但胸腔里的那颗心,却仿佛被投入了一颗跳跳糖,毫无预兆地、更加剧烈地怦怦跳动起来。她有些慌乱地重新调整了一下怀中剩余书本的位置,将它们抱得更紧更稳些,仿佛这样就能掩饰住内心那如同小鹿乱撞般的无措。她低低地、含糊地“嗯”了一声,像是蚊蚋轻鸣,然后才跟上陆时砚沉稳的步伐,沿着台阶侧方平缓的斜坡,缓缓步下。
九月的阳光,如同融化的金液,穿过图书馆高大的落地窗,倾泻在馆内光洁如镜的浅色大理石地面上,投下大片大片明亮而晃动的光斑。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独特的、令人心神宁静的气息——那是新书油墨的微涩、旧书纸张的绵醇、以及木质书架经年累月散发的淡淡清香,交织融合成一种只属于知识殿堂的沉静芬芳。抱着书本的学生们,陆陆续续地从他们身边安静地走过,步履匆匆或闲适,偶尔投来好奇或善意的目光。苏念只觉得脸颊上的热度如同烙印,迟迟不肯退去。她微微低着头,视线无处安放,最终落在了陆时砚洁净无尘的灰色西裤裤线和那双质感极佳、擦得一尘不染的深棕色牛津皮鞋上。他走路很稳,步幅不大,速度似乎刻意放慢了些许,正好迁就她抱着书、稍显笨拙的步伐。
在这沉默行进的氛围里,一种奇怪的好奇心,如同初春的藤蔓,悄无声息地在苏念心底滋生、缠绕。那本被他“顺便”带下来的《唐代风俗考》,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在她心中激起了更大的涟漪。她犹豫着,指尖无意识地抠着书脊的边缘,内心挣扎了片刻。终于,好奇心战胜了面对师长时本能的拘谨和方才的尴尬。她抬起头,目光小心地追随着陆时砚的侧脸轮廓,声音因为紧张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打破了两人之间的静默:
“陆教授,您……也经常来借阅这类基础性的专业书吗?”话一出口,她又立刻感到一丝不妥。他是谁?他是历史系最年轻的正教授之一,是学界公认的魏晋南北朝史研究新锐,他个人办公室里的专业藏书,恐怕早已汗牛充栋,浩如烟海。这样的身份,何必还要像普通学生一样,频繁光顾图书馆的普通借阅区,去借阅这些相对基础的着作?这问题似乎有些冒昧了。
陆时砚的脚步似乎因此而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极其短暂,若非苏念正全神贯注地观察,几乎无法捕捉。他侧过头看了她一眼。午后的阳光恰好越过他的肩头,斜斜地掠过他挺直的鼻梁和轮廓清晰的下颌线,在他金丝眼镜的边缘折射出一道短暂而柔和的光弧,像一道微小的彩虹,瞬间模糊了苏念试图探究他眼神的视线。但她似乎,仅仅是“似乎”,捕捉到了他唇角极其细微地向上弯了一下。那弧度浅淡得如同蜻蜓点水掠过湖心,又似微风拂过琴弦留下的细微震颤,转瞬即逝,快得让她怀疑是否是光影造成的错觉。
“偶尔会来翻一翻,”他的声音依旧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涟漪,目光重新投向图书馆前方宽敞明亮、穹顶高阔的大厅,语气平淡得像在叙述一个众所周知的事实,“有些老版本的工具书,或者早期的汇编资料、地方志初印本,图书馆收藏的版本反而更全、更成体系。毕竟,”他顿了顿,仿佛在斟酌着用词,然后才接着说道,语气平淡却自有一种力量,“思想的光芒常藏于旧纸堆中,而历史的脉络,总在那些被遗忘的角落悄然延伸。”这后面的话,带着一种哲思的意味,虽未明引出处,却有着某种深沉的力量感。
他顿了顿,目光似乎掠过远处一排排高耸入云的书架,继续道,语气依旧是陈述式的平铺直叙:“今天上去查一份旧档案,恰好看到你上次课上提到过,说很想参考的那本《唐代风俗考》。”
苏念的心跳,猛地一滞!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攥住,连呼吸都停了一拍,脚步也下意识地慢了下来,几乎要落后半个身位。
陆时砚仿佛全然没有察觉到她瞬间的失态和异样,抱着那几本书,步伐依旧平稳地向前走着,他的声音在图书馆空旷而具有回响效果的大厅里,显得尤为清晰、沉稳,一字一句敲在苏念的心上:“那本书开本太大,足有八开,又沉,净重怕有三公斤多。平时存放在顶层书库最角落的一个高架上,”他描述得极其具体,仿佛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位置刁钻,梯子也不太好架,学生们借阅起来确实不太方便。我想着你或许正在为报告搜集资料,可能会需要它,”他的话语没有任何起伏,平铺直叙,将一件需要特意费力去做的事情轻描淡写地带过,“就顺便带下来了。”
“顺便”?!
苏念只觉得一股汹涌的热流,毫无预兆地、猛地从胸腔直冲上头顶,脸颊瞬间变得滚烫无比,耳根都热辣辣的。她记得清清楚楚!那本《唐代风俗考》是出了名的“砖头书”,厚如城砖,重如秤砣,巨大的开本让它如同一个笨重的匣子,每次借阅和搬运都无异于一次小小的体力考验。而他所谓的“顺便”,竟然是从顶层那个位置最高、取阅最不便、连梯子都难以稳固架设的书架角落里,特意为她取了下来?这哪里是什么“顺路”或“顺手”就能完成的事情!这分明是需要特意寻找、费力攀爬、小心搬运才能做到的!他甚至还记得她在课上仅仅是“提到过”、流露出“很想参考”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