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确实烧起来了,而且烧得比林默预想的还要旺。
那道“自首减分令”就像一瓢滚油浇进了本就滋滋作响的锅里,瞬间炸开了花。
七天,短短七天。
雪片般的自首文书从蜀汉的四面八方飞向成都,足足四百一十七份。
瞒报的灾情、压下的诉状、做过手脚的账本……五花八门,看得国史院那帮老学究眼皮直跳。
这些尘封多年的烂账,每一笔都可能是一个家庭的覆灭,一个村庄的悲歌。
林默没把这些东西当成战利品展览,而是下令在国史院增设了一个新部门——赎录科。
这名字就透着一股子只可意会的味道。
科室不大,规矩却很硬:所有查证属实的错案,全部录入一本名为《补过志》的新册。
这本册子不记录自首者的姓名,保护了他们最后的体面,只在事件后标注一行小字:“某地某年事,由当事人补正。”
那第一个跑来民录司门口哭得像个孩子的白发县丞,成了《补过志》的“零号病人”。
他的那场粮荒记录后面,被加了一句冷冰冰却又格外滚烫的附注:
“补报日期,比事发之日,晚十七年零八日。”
这行字像一把尺子,精准地量出了良心发现的距离。
消息传开,那些还在观望、还在犹豫的小吏们彻底坐不住了。
十七年都能算数,自己那三五年的烂账,再不交代就真要烂在肚子里,将来被孙子写进历史了。
于是,一股翻箱倒柜的“考古热”在各地官衙里悄然兴起。
不少人冒着被上司发现的风险,半夜三更打着灯笼去档案库里扒拉那些发霉的旧卷宗,生怕晚了一步,连“补正”的机会都捞不着。
成都锦绣庄的后院,诸葛琳琅却从一堆匿名的“家宅自省帖”里,看出了点别的门道。
“小姐,您看这几封信。”掌柜指着几张明显来自不同人的信纸,“揭发的是同一个家族的三件丑事,一件是强占族田,一件是科考舞弊,还有一件是害死了个远房堂叔。可您瞧这笔迹……”
诸葛琳琅纤长的手指拈起那几张纸,对着光一照。
墨迹的浓淡、下笔的力道,甚至转折处的细微顿挫,都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一个人,换了好几种腔调,举报了自家三代人。”她笑了,那笑容里带着看透人心的了然,“这不是忏悔,这是恐慌。怕咱们查到他头上,干脆自己先把脓包全挤了,抢个‘主动投案’的名额,想着法不责众,还能减分。”
这操作,属实是把“内卷”这个词玩明白了。
掌柜的气得直哼哼:“太鸡贼了!小姐,咱们得揭穿他!”
“揭穿做什么?多没意思。”诸葛琳琅把信纸按回桌上,眼波流转,“既然他们怕得连自己都举报,说明心里那杆秤还没彻底坏掉。给他们个更安全的树洞,让他们把话说完。”
第二天,锦绣庄门口那个原本用来展示蜀锦的亭子,被改造成了“赎言亭”。
亭子里没有笔墨纸砚,只有一排排拇指粗细的空心竹筒。
旁边立着块牌子,上面是诸葛琳琅亲笔写的小楷,字迹娟秀却力道十足:
“你说的每一句实话,都会成为孩子课本里的一个标点。”
这招太损了。
它把冰冷的罪责,和温热的传承联系在了一起。
你今天吐出来的污糟,是为了让后辈的课本干净一点。
一夜之间,亭子里的竹筒塞满了。
负责收集的伙计戴着厚厚的皮手套,把竹筒倒出来的时候,那噼里啪啦的声音像是下了一场冰雹。
他们听了其中一段,当场就愣住了。
一个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的男声,在竹筒里断断续续地回响:“我……我叫周七,二十年前,在江州郡府做账房。为了给娃儿治病,我烧了三本……三本揭发太守贪墨军粮的账册。现在,我把它们……重新念一遍。”
接下来,便是长达一刻钟的、夹杂着咳嗽和啜泣的数字与人名。
苏锦是在巡视南中新修驿站的路上,接到那份投案申请的。
一个逃了十年的前税吏,胡子拉碴,瘦得像根竹竿,自己走进了军营,说愿意交代当年那条牵扯了上下几十号人的贪腐链。
他只有一个条件:“让我死前,去成都看看那面‘附记墙’。”
这面墙,是苏锦为南中那十二个被焚村庄立的“无字碑”,百姓自发在上面刻满了血泪控诉,如今这名字已经传遍了蜀中。
苏锦没犹豫,亲自押着他回了成都。
队伍抵达城西庶民祠时,正是傍晚。
那面石碑在夕阳下泛着暗红,上面密密麻麻的刻痕像是一道道尚未愈合的伤口。
税吏就那么直挺挺地站在碑前,一动不动。
他不是在看,像是在被那些字审判。
周围的路人越聚越多,却没人指指点点,更没人辱骂。
所有人都静静地看着,气氛压抑得像暴雨前的天空。
两个时辰后,苏锦的亲兵上前,准备带人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