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祭夜后的第三天,成都的空气里依然飘着一股若有若无的焦糊味,像是那场烧在城西的大火,把自己的魂魄烙印在了空气里。
茶馆里、瓦肆间,人人都在议论那桩“自家起火,罪证自燃”的奇事。
说书先生的嘴皮子都快磨破了,故事版本从“天降神火”到“恶鬼索命”,精彩得能直接编成戏本子。
林默对这些流言蜚语充耳不闻。
他把自己关在国史院那间还带着新木头味儿的库房里,面前摊开的不是什么机密卷宗,而是一堆用沙盘拓下来的、歪歪扭扭的字迹。
这些是冬祭夜里,那几百个孩子在太庙广场上抄录的《童识本纪》初稿。
沙地粗粝,炭笔易折,拓印出来的字迹深浅不一,带着一种原始的、未经修饰的笨拙感。
但林默的目光,却在一份份拓本上逡巡不去,像是要在这些稚嫩的笔画里,找出什么隐藏的密码。
“大人,”一名文吏轻手轻脚地走进来,递上一份名录,“您要查的……查到了。”
林默接过名单,粗略扫了一眼,指尖在其中几个名字上轻轻点了点。
“这七个孩子……”他低声说。
“是,都来自南中那十二个被焚的村庄。”文吏的声音压得更低,“是苏将军派人护送来成都的遗孤。”
林默沉默了。
他闭上眼,脑海里浮现出冬祭那晚的场景。
寒风呼啸,远处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而这几个刚刚失去家园的孩子,正一笔一划地在沙地上抄写着“凡所经历,皆为史册”。
他们抄的不是别人的历史,是他们自己的。
那场火没烧死字,倒把影子点着了。
“传令下去,”林默再睁开眼时,瞳孔里一片清明,“将这些沙地抄本全部装裱成卷,用最好的蜀锦做封皮。”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命名为《火照录》。”
文吏提笔记下,又听林默补充道:“在卷首题一行小字——书于敌火将起之时,成于其火自焚之刻。”
这道命令很快就执行了下去。
而《火照录》的第一站,被直接送往了南中,在各个巡回讲学堂公开展览。
展出的那天,在一个偏远山寨的学堂里,人头攒动。
一个负责给寨子头领家做饭的哑仆,挤在人群里,呆呆地看着那些沙地拓本。
他木讷的眼神在那些字迹和卷首那行“成于其火自焚之刻”之间来回移动,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声。
突然,他像是被什么东西扼住了脖子,猛地跪倒在地,指着人群外一个正在巡视的头领护卫,用一种几十年没开过口、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的声音,嘶吼出几个不成调的字:“火……拜……天灭……童史!”
人群瞬间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钉在了那个护卫身上。
那个护卫的脸“唰”地一下白了,他万万没想到,一个他以为永远不会说话的哑巴,竟会记得那天夜里,他在点火前跪地念叨的疯话。
同一时间,成都锦绣庄的后院,诸葛琳琅正饶有兴致地听着掌柜的汇报。
“小姐,您是没瞧见,”掌柜的比划着,“‘烈火真言展’这几天,来了不少衣着光鲜的公子哥。他们不买东西,就站在那些焦木片子前看,一看就是半天。还有人偷偷用纸拓了上面的字带回去。”
“哦?带回去做什么?”诸葛琳琅端起茶杯,轻轻吹着热气。
“还能做什么?听说那被烧疯了的赵家嫡子,就是看了这些东西才犯的病。这些小年轻,怕是觉得时髦,学着样儿,把拓下来的字挂在自己书房里,美其名曰‘悬梁刺股’,其实就是跟家里长辈赌气呢!”
诸葛琳琅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狡黠。
“既然他们喜欢在自己家里‘反省’,那咱们就帮他们一把。”
第二天,锦绣庄联合民录司,推出了一个名为“家宅自省帖”的活动。
规则很简单,任何人都可以将自己家族里那些见不得光的陈年旧账,匿名写在纸条上,投进设在民录司门口的箱子里。
官方承诺“不追责、只存档”,给那些良心不安却又不敢声张的人一个宣泄的出口。
这个活动就像捅了马蜂窝。
短短三天,民录司就收到了三千多封匿名信。
信里写的五花八门,从“我家阿翁偷了邻居一只鸡”到“三叔公年轻时气死了自己老爹”。
其中一封信引起了诸葛琳琅的注意。
那封信厚厚的,揭发了江州某个大族在过去三十年间,如何用“绝户田”的名义,系统性地强占了数十户孤儿寡母的产业。
信中不仅附上了几页被撕下来的族谱,甚至还有几处关键地契的存档编号。
“真是好教材啊。”诸葛琳琅把这些材料小心地分类整理好,转手就交给了讲学堂。
几天后,新一期的“伦理判案课”教材出炉,标题直白得伤人——《亲人如何骗亲人》。
而在城西那座新建的“庶民祠”里,气氛则要压抑得多。
苏锦并没有将那个烧疯了的赵家嫡子投入大牢,而是罚他在这里做苦役,每天负责清扫那面刻满了字的纪功碑。
那年轻人像是丢了魂,整日不言不语,只是机械地挥动着扫帚。
第七天清晨,守夜人惊慌失措地跑来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