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李定看错了一点:神宗皇帝杀苏轼是要破“不杀士”的祖制,彻底掌握生杀大权,可神宗并没有打击司马光的意思。因为神宗心里很清楚,要治理国家,必须使用司马光这批旧臣。司马光也是个精细人,这些年躲在洛阳闭门著书,话也不说,事也不做,根本没有把柄给别人抓。
李定手里既无皇帝授意、又无真凭实据,单凭苏轼写给司马光的几句诗就想给司马君实栽赃,根本不能得手。
李定忽然扭头去咬司马光,其中险恶用心苏轼这个老实疙瘩并不明白。然而苏轼已经把李定驳倒了几轮,对这个奸邪小人十分鄙视:“大人说的我都不懂,无法回答。”说到这里把头一低,就此不吭声了。
李定厉声吼道:“我问你是不是跟司马光内外勾结,借诗词诽谤新法!你在这里装什么糊涂?”见苏轼低着头不回话,又问,“你为何不答?”
半天,苏轼抬起头问道:“大人刚才说的那首诗最后两句是什么?”
李定低头看了看卷宗:“是‘抚掌笑先生,年来效喑哑。’怎样?”
苏轼眉毛一扬,嘴里“噢”了一声,把头一低又不说话了。
这时堂上已经有人笑出声来。李定琢磨半天才明白,原来苏轼不想再和他这个主审官辩论,就像诗里写的,装起哑巴来了。
苏轼说的话李定一句也不敢记录。既然前头都不算数,干脆后头也不必再审了。
李定对苏轼的一场严审,到后来竟拿不到有用的口供,只得先将苏轼看押,自己气咻咻退下堂来。御史知杂事张璪和监察御史舒亶、何正臣都在后头等着。此时这三人也知道李定不能得逞,何正臣、舒亶年轻,平日畏惧李定,不敢多话,张璪却笑着说:“大人这一次碰上硬骨头了。”
李定瞄了张璪一眼,冷冷地问:“邃明觉得好笑?”
张璪投身“三司系”的时间比李定早,可李定是王安石的学生,爬得比张璪快,现在李定已是御史中丞,张璪只是个知杂事,屈居人下,嘴上不说,其实心里不服,见李定吃了瘪就在一边幸灾乐祸。可张璪知道李定心狠手辣得罪不起,而且“文字狱”是皇帝钦定的,必须办妥。就收起笑脸正色说道:“陛下交办的这个案子说好审也好审,说不好审又不好审。为什么不好审?因为罪状不明,难有定论;为什么好审?因为陛下要的只是一份口供,咱们不问因由,只求口供,也不难。”
这四个人里张璪混事最久,经验丰富,另三个都比他年轻,一时不明白此人话里的意思,还以为张璪要用严刑逼供。何正臣忙说:“苏轼的案子牵涉太广,无论有没有口供,肯定有人跳出来咬!这种时候只怕不宜用刑……”
何正臣说的是糊涂话。张璪忙摆手儿:“这么大的案子岂能用刑?苏轼这个人我清楚,只会舞文弄墨,嘴利如刀,骨头却没那么硬。咱们只要狠狠熬他一阵,等苏轼将死未死,稀里糊涂,再想办法哄他几句,那时候什么口供拿不到?”
张璪的主意听着有用,舒亶忙问:“怎么熬?”
张璪冷笑道:“我看古书上有个‘熬鹰’的办法,说是刚捉到的鹰野性大,见人就啄,这时候要用皮套子蒙住它的头昼夜骚扰,叫它不得吃,不得睡,等把鹰的野性熬尽了,拿下皮套,抚摩羽毛,喂肉给它吃,再野的鹰这么治下来,没有不服的。咱们就用这个法子。”对舒亶、何正臣说,“两位辛苦些,一个白天审,一个夜里审,每堂审两个时辰,不必问得太细,只管呵斥辱骂,用大话吓他。再找几个心腹胥吏,你们不问案的时候让这些人去治他,不让他睡觉,不让他歇着,不给饭吃不给水喝,熬上五六天,铁打的人也软了。”
听了这话,李定、舒亶、何正臣互相对看一眼,都暗暗点头。
张璪又嘱咐一句:“总之就是两处:一要熬得紧,让他片刻不得休息;二是不能在苏轼身上弄出伤来,否则咱们麻烦。”
何正臣、舒亶答应一声,各自出去安排人手去了。
从这天起,御史台审案的办法完全改换。御史中丞李定不再露面,只有两个监察御史何正臣、舒亶轮番上阵,一个白天,一个晚上,轮流来审苏轼。也不认真问案,只管喝斥他:“你已犯了‘大不敬’之罪,将来难逃活命!”“你的家产已经被抄没,妻小已经下狱,还不招供!”“这是什么地方,若不招供,叫你死在这里!”总之种种威吓,要逼苏轼就范。
等这两人问累了到后边休息,又有胥吏人等上前逼着苏轼在堂前或蹲或跪,辱骂不休,饭也不给他吃,水也不给他喝,更不许他睡觉,十几个人围住苏学士昼夜熬炼。
整整五个昼夜熬下来,苏轼已经连站都站不住,两眼也睁不开,耳畔尽是咒骂威吓,眼里全是凶神恶煞,神志错乱,幻象横生,口中时时嘶叫哭嚎。这些人眼看苏轼快要垮了,更变本加厉狠狠治他,苏学士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也不知在这活地狱里呆了多久,忽然被几个人扶出大厅,带到一间小室,正在迷乱不知所措,御史知杂事张璪穿一身便服笑容可掬走了进来。
此时的苏轼精神早已崩溃,忽然见了这个老朋友,立时不管不顾,上前一把抱住张璪的腿哭道:“邃明救我!”
见老朋友落到这般光景,张璪叹了口气,扶着苏轼坐下,愁眉苦脸半天才说:“子瞻受苦了。”
听了这句慰问,苏轼再也控制不住,双手掩面呜呜地哭了起来。张璪等他哭了一会儿才劝道:“其实大家心里清楚,这次是李定故意害你。可他手里捏着你写的几百首诗,上头都是讥讽朝廷的话,陛下已经发怒,子瞻再不招供,眼看大祸就要临头了。”
此时苏学士神思已乱,根本听不懂张璪说些什么,只听见“大祸”二字,吓了一跳,愣愣地抬头看着张璪。
张璪又叹口气:“子瞻平时写了无数诗词文章,其中一半都是送给朋友的,现在你的文字出了纰漏,又不肯招供,李定他们要的就是你不招。听说李定即将上奏,请陛下把所有和你有文字往来的大臣都抓起来问罪,所有诗词,不论是你写给朋友的还是朋友写给你的,都要逐一收缴,凡有讥讽言语的,全部与你同罪!若真弄成这样,牵涉的人就多了。”
其实张璪说的全是谎话。
神宗办这“诗案”本是杀鸡吓猴,早在苏轼被逮到御史台不久,神宗皇帝已经下诏,命大臣们把平时和苏轼交往所得的诗词全部上交,等待查验,准备借机狠狠收拾一批不听话的旧臣。也就是说,一场株连已经不可避免了。
可惜苏轼人在狱中,不知外面的情况,张璪在此时把这话说给他听,苏轼当然信以为真,又惊又愧,忙问:“这可怎么办?”
张璪走到苏轼身后,手抚着苏轼的肩膀,把嘴凑到他耳边低声说:“子瞻平日写了那么多诗词,其中难免有几句不合适的话,可有犯忌的话又怎样?朝廷有‘不杀士’的规矩,再大的罪过无非贬官而已。你自己把罪过担下来,你那些朋友自然没事,若再僵持下去,不但子瞻受苦,还要连累旁人,这就不值了,是不是?”
听了这句话,苏轼又发了半天愣,终于缓缓点头:“我招供就是了……”
这天晚上,乌台大堂内灯火通明,御史中丞李定再次出马审问苏轼一案。这一次苏轼果然老实多了,不管李定问什么,总之回答一个“是”字。
这时候神宗皇帝命令大臣们“上交与苏轼往来诗作以待查验”的诏命已经发出,御史台也针对苏轼那些“旧臣”朋友下足功夫,又查出一批苏轼和朋友之间互相唱和“有毛病”的诗作,而苏轼这边已经软化,渐渐开始招供,李定看出便宜,专门挑那些苏轼送给朋友的诗穷追细问。只要苏轼犹豫不肯招认,他们就用那套老办法,体罚辱骂,昼夜折磨。
前面苏轼已经守不住,后面也就没法可想了。结果李定等人就用这个“熬鹰”的法子把苏轼熬了两个月,预定的一切“罪状”,苏轼逐条都认下了。
乌台诗案,至此审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