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决斗崇政殿(1 / 2)

案件审结之后,皇帝和群臣会于崇政殿,共同讨论苏轼一案。

此时正值秋高气爽,崇政殿上却乌云四合,压抑凝重。神宗皇帝高居御座,抬头挺胸,看起来仍是十二年前刚继位时那位威风凛凛的“活尧舜”。押班的两位宰相,吴充已经又聋又瞎昏聩不堪,站在那里像块朽木;王珪把头低在胸前一动不动,好像睡着了一样。在王珪身后,参知政事章惇、御史中丞李定、御史知杂事张璪、监察御史里行舒亶、何正臣等人沉着脸站成一排,好像阎王殿上的判官鬼役,其余臣子或已吓掉了魂儿,一句话也不敢说;或有心暗助苏轼,可皇帝没发话,风头不定,这些人也不敢出声。

沉寂良久,监察御史里行舒亶出班奏道:“原祠部员外郎直史馆苏轼一向反对新法,诽谤圣朝!陛下对苏轼极为迁就,仍然委以重任,哪知苏轼丧心病狂,不念圣恩,每有水旱灾害或者盗贼之患,此人必然欢呼雀跃,把一切祸事归于‘新法’。陛下兴修水利,苏轼就写诗说‘东海若知明主意,应教斥卤变桑田。’暗示水利不能成功;陛下整顿盐法,苏轼就写诗说:‘岂是闻韶解忘味,迩来三月食无盐。’讥讽朝廷盐法是苛政;陛下发‘青苗钱’,苏轼就写诗说:‘赢得儿童语音好,一年强半在城中。’讽刺‘青苗钱’全都放给乡村无赖,让这些人挥霍尽了!如此可恶的言论,偏有不学无术之辈以‘苏诗苏文’为美,争相传抄,甚至刻印成书在市上贩卖,流毒无穷!又有一帮大臣借苏轼之言讽刺朝政,批评陛下,闹得人心离散,朝廷不安。臣等奏请陛下治苏轼‘大不敬’之罪,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舒亶只是个监察御史里行,他跳出来无非是给大人物打前站,就像大菜上桌之前先端上一个小小的冷盘儿。神宗皇帝对舒亶的话不置可否,往下瞟了一眼,见朝堂上静无声息,连一个站出来和舒亶争论的人都没有。

今天朝会辩论是一场硬仗,打得好,能救一条无辜性命,打不好,可能要死几个人,贬一群人!这样的恶仗,交战双方都很谨慎,尤其旧臣们是防守一方,更不急着出来表态。

今天这一仗李定、张璪志在必得。见旧臣不敢出声,御史中丞李定有些沉不住气,挺身站了出来:“臣以为苏轼有数条大罪,皆曰‘可杀’!第一,苏轼毁谤朝廷非止一日,陛下对他屡屡警告,又念其是旧臣,一直对他重用,此人却毫无廉耻,丝毫不肯改过,反而变本加厉,邪恶日甚!荀子曰:‘不教而诛,则刑繁而邪日甚,教而不诛,则奸民不惩。’像苏轼这样屡教不改,一心与天子为敌,与朝廷为敌,与百姓为敌,至奸至邪,岂能不诛!”

李定果然厉害,他一开口,气势言辞远胜舒亶。神宗在御座上仍然不发一言,然而群臣中已经有些人冷汗直冒,以为李定之言难驳,苏轼性命堪忧。

李定四下扫了一眼,见没一个人敢出来与他争论,心里不禁得意。又说:“苏轼本是个文化无赖,素无廉耻,早年因为运气考得制科超等,从此被任命为直史馆,天下人都以他的文字出色。从此‘苏诗苏文’流行各处,士人学子不知道苏轼秉性奸诈,反而以他的文章为范本。结果苏轼这些邪恶言论也趁机流行于世,混淆视听,害了多少人!荀子有言:‘心达而险,言伪而辩,行僻而坚,记丑而博,顺非而泽,此五者有一于人,则不免于君子之诛。’苏轼其人正是‘心达而险,言伪而辩’,如此丑恶,圣人之言在此,岂能不诛!”

很有趣,李定又一次引用了荀子之言。

巧得很,荀子,正是神宗皇帝最喜欢的那位“思想家”韩非子的老师。

不知为什么,古人认定荀子是位“大儒”,其实不然,荀子表面奉行儒学,骨子里是个不折不扣的法家,他这套本事后人有个专门的称呼,叫做“儒皮法骨”。

正是荀子亲手编造了“孔子诛杀少正卯”的恐怖故事,说孔子当鲁国大司寇后七天就杀了一个叫少正卯的人。为什么杀人?孔子说:少正卯“心达而险、行僻而坚、言伪而辩、记丑而博、顺非而泽,此五者有一于人,不免于君子之诛,而少正卯皆兼有之.其居处足以撮徒成党,其谈说足以饰褒荣众,其强御足以反是独立,此乃人之奸雄者也,不可以不除……”

——这个典故是假的,是荀子为了阐述自家学说而伪造的!就是这个“伪典”,摧毁了中华哲学的基础,由此引发了一场哲学层面的大倒退,大消亡。

正是荀子,用一个“孔子诛卯”的故事替换了“克已复礼,天下归仁”的儒学核心思想;又是荀子,以“心达而险、行僻而坚、言伪而辩、记丑而博、顺非而泽,此五者有一于人,不免于君子之诛”的恐怖言论摒弃了孔夫子遵循的“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的勇敢精神。用暴力封天下人的口,把后世儒生变成了一群养在泥坑里的猪。

所谓心达而险,就是说,人的思想高明而且险恶;行僻而坚,是说人的行为与“大众”不同,而且坚持已见;言伪而辩,是说人的语言邪恶虚伪,却善于辩论,别人说不过他;记丑而博,是说一个人对社会黑暗面所知甚多,且知之甚详;顺非而泽,是说一个人对非议朝廷的话题很感兴趣,不但传播,而且加以润饰。

荀子认为,一个人身上只要有这五个毛病中的一种,就必须杀!而且要由帝王们亲自下令斩杀,是谓“君子之诛”。

这“五恶当诛”的说法是中华帝国两千年间所有“文字狱”的理论基础。而“孔子诛少正卯”则是这一理论基础的精神依托。只要“孔子诛卯”这个惊天谎言没被彻底否定,“文字狱”这头恐怖的妖兽就有无限的生命力,随时可能在我们眼前复活。一旦这妖物露出爪牙,整个国家难逃一场浩劫。

现在李定连续引用荀子之言狠狠打击苏轼,言之凿凿,闻者惊心。

神宗皇帝知道李定有本事,听他把苏轼咬得这么狠,暗暗点头。然而事情未定,皇帝也不急着表态,仍然端坐无言。

李定又向上奏道:“古人云:‘宥过无大,刑过无小。’意思是说,无心之过,虽大亦可宽恕;有心之过,虽小亦要严惩!苏轼熟读经史,并非不知道君臣礼数,可此人对实施新法诸多不满,搅闹不休,又自恃才学,怨恨陛下没有重用他,于是不问青红皂白,见了新法就谩骂,见了新政就讽刺,不管朝廷做什么事,只要到了此人嘴里一律妄加指责,斥为过失,咒骂不休。如此可恶,岂能不诛!”

到这里,李定的话算是说完了。

到此时,大部分臣子都被李定吓住,认为苏轼这条命救不回来了。这时候站出来为苏子瞻辩解,弄不好自己的脑袋也保不住。于是朝堂上鸦雀无声,没一人出来反驳李定。

眼看大局已定,宰相王珪抬起头来对上奏道:“苏轼有一首咏桧树的诗里有‘根到九泉无曲处,世间唯有蜇龙知’等句子,足见其有不臣之心。”

王安石倒台后,王珪这棵臭名昭著的“墙头草”已经当上了“三司系”的新首领,借“三司”势力按倒吴充,踩住司马光,巩固自己的权柄,表面上却装出一副不偏不倚的姿态,假装与“三司系”若即若离。现在皇帝借御史台之力收拾苏轼,王珪这个宰相打得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意,一开始装聋作哑。眼看李定如此厉害,案子大概翻不过来了,这才出来附和李定,讨皇帝的喜欢。这副嘴脸也真有得看了。

神宗皇帝是个明白人,手下这班大臣谁是什么货色他全知道。在皇帝眼里,王珪这个贼头贼脑的宰相只是朝堂上的一张年画儿,“过年”的时候贴一贴,过完年就会“撕”了去。所以神宗打心眼儿时瞧不起王珪。见王珪跳出来讨好儿,十分不以为然,淡淡地说:“苏轼自咏桧树,与朕何干?”

皇帝这话问得有趣,王珪不知神宗为何驳他,就此退下又不甘心,就说:“苏轼的诗中犯忌之处甚多,比如‘坐使鞭棰环呻呼,追胥连保罪及孥’,还有……”一时竟想不起别的说辞来,只得向上奏道,“这些分明是在讽刺新法,实在可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