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马路对面找了个避风的角落,远远地观察。
上班时间已过,大门进出的主要是穿著深蓝色工装、推著自行车的工人。
偶尔有几辆掛著公务牌子的吉普车或老式轿车驶入,门卫会立刻立正敬礼放行。
他绕著厂区围墙转了大半圈,发现侧面还有一个小门,似乎是后勤物资进出的通道,不时有拉著煤或杂物的翻斗车进出,管理相对鬆懈一些。
门旁不远处,居然还真有个小小的招待所,比他们住的那个还要破旧,门口掛著纺机厂內部接待点的牌子。
陈光明心中一动,决定先从这里试试水。
他整理了一下衣服,儘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像外地来的农民,走到招待所的小窗口。
“同志,打听个事。”他脸上堆起客气的笑容。
省纺织机械厂后勤通道旁的內部招待所小窗口,糊著层薄灰的玻璃后面,一张中年妇女的脸抬了起来。
她正织著件灰蓝色的毛衣,毛线针有一下没一下地动著,眼皮都没完全撩开:“找谁”
陈光明脸上堆起极自然的笑,隔著玻璃,声音不大不小,“同志您好,打扰了,我是温州瑞安光明皮鞋厂的,来咱们厂里了解了解情况,想採购几台缝纫设备,这接待点————是归咱们厂后勤管吧”
他刻意把咱们厂三个字咬得清晰,手指轻轻点了点窗台上摊开的、盖著鲜红县工商局大印的介绍信。
中年妇女的毛线针顿住了。
她终於抬起眼,上下打量这个穿著半新不旧蓝色卡其布工装、风尘僕僕却眼神清亮的年轻人。
“皮鞋厂买缝纫机”她语气里带著点不易察觉的审视,“找后勤科孙科长今天可不一定在厂里。”
“在不在没关係。”陈光明立刻接话,笑容不变,“主要是想先諮询諮询政策,看看我们这种乡办小厂,要走什么程序,同志您一看就是懂行的,指点两句,也免得我们乡下人两眼一抹黑跑冤枉路。”
他说著,手指似乎无意地拂过窗台,一张崭新的五元钞票出现在介绍信旁边,不显山不露水地压住信纸一角。
窗內的目光在那抹淡绿上停留了一瞬。
中年妇女织毛衣的手彻底停下了。
她伸出手指,慢条斯理地將那张钞票连同介绍信一起勾了进去。
“等著。”
她丟下两个字,拿起旁边一个满是茶垢、掉了漆的搪瓷缸子,慢悠悠地喝了一口,才起身,扭著腰身推开身后一扇油腻腻的小门走了进去。
陈光明的心稍稍落定半分。
钱是敲门砖,这第一步,砖头算是递进去了。
他退后一步,靠著斑驳掉灰的砖墙,目光扫过这条后勤通道。
几辆盖著篷布的平板三轮车停著,两个穿著沾满油污工作服的工人正费力地卸著麻袋,麻袋口子散开,露出里面黑乎乎的煤块。
空气里混杂著煤灰、机油和食堂飘来的某种熬煮大锅菜的沉闷气味。
远处,高大的厂房轮廓在初冬灰濛濛的天色下沉默矗立,隱约能听到机器运行的单调轰鸣。
等待的时间被拉得很长。
陈光明默默计算著大姨父那边可能的情况,轴承厂的老薑————但愿那也是个能撬开的口子。
就在他脚都有些发麻时,那扇油腻的小门吱呀一声开了。
出来的却不是那中年妇女,而是一个三十岁上下、穿著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戴著顶同样发白工帽的男人,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锐利地扫了陈光明一眼。
“温州来的”
“是,同志您好,瑞安光明皮鞋厂,陈光明。”陈光明立刻站直,脸上笑容依旧。
工装男又打量他几秒,才微微偏了下头:“跟我来。”
说完转身就走,也不管陈光明是否跟上。
陈光明心头一紧,赶紧拎起脚边那个半旧的灰色人造革旅行包,快步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穿过物资通道,绕过堆满废弃木箱和锈铁管的角落,从一扇不起眼的小侧门进入了厂区。
门后是一条狭窄的走廊,墙壁下部刷著深绿色的半截漆,上部是斑驳的灰白,天板垂下几盏蒙尘的灯泡,光线昏沉。
空气里机油味更浓了。
工装男脚步很快,皮鞋底敲在水泥地上,发出空旷的迴响。
走廊两侧紧闭的房门上,掛著工具间、劳保库、废料登记等小木牌。
走到尽头一扇掛著后勤科材料组牌子的门前,工装男才停下,掏出钥匙开门。
房间不大,靠墙立著几个铁皮文件柜,一张旧木桌,两把椅子。
桌上摊著些报表和图纸,一个搪瓷缸子,上面印著模糊的先进生產者红字。
“坐。”工装男指了下椅子,自己走到桌后坐下,从抽屉里拿出一本厚厚的牛皮纸封面登记薄翻开,拿起一支笔,“说吧,想买什么什么型號数量有批文吗”
陈光明坐下,把旅行包小心放在脚边,姿態放得更低:“同志,是这样,我们是做皮鞋的乡办小厂,厂里现在手缝產量跟不上订单,急需一批缝纫设备,想问问咱们省纺机厂產的友谊牌,gj型工业平缝机,还有配套的锁眼机、钉扣机。”
“数量嘛,看情况,能批多少是多少,十台二十台不嫌少,三五十台不嫌多,批文————”他苦笑了一下,带著点无奈,“我们这种小地方新办的厂子,跑县里、市里问了一圈,都说这种计划內紧俏物资的批文,都得按指標走,一时半会几根本排不上號,实在是生產等不起,才想著直接来厂里碰碰运气,看看有没有协作的可能”
他刻意加重了协作二字,同时观察著对方的表情。
材料组组长韩栋,眉头拧了起来,笔尖在登记薄上无意识地划著名。
“协作”他哼了一声,“说得轻巧,友谊牌是什么是重点计划產品,每一台从铸铁、机壳、电机到出厂检验,都要纳入计划报表,入库有登记,出库凭调拨单,別说你们一个小皮鞋厂,就是省里的大服装厂,也得排队等指標,没批文,协作就是空话。”
“韩组长。”陈光明从对方桌上的登记簿扫过,迅速捕捉到了这个姓氏,立刻改了称呼,“您说的这些,我都理解,计划有计划的规矩,可规矩之外,总有些特殊情况不是比如————”
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计划內指標外的————残次品修復或者————生產过程中多出来的那么一点点————计划外的协作物资”
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对方桌面上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似乎有几张不同格式的、非正式的领料单。
韩栋的眼神锐利地闪了一下,但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没听说有这种东西,厂里纪律严得很。”
“那是那是。”陈光明连连点头,“省纺机是大厂,纪律当然严格,不过韩组长,您管著这么大一摊子材料进出,辛苦是肯定的,我们小地方,別的没有,就是有些土產。”
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弯腰打开脚边的旅行包,动作不快,但很稳。包开,里面露出两条用旧报纸仔细包裹、却依旧能看出稜角的长条状物品。
他拿出其中一条,轻轻放在桌上,报纸没有完全打开,但那熟悉的红色牡丹图案和上海捲菸厂出品的字样还是露了出来。
“一点心意,请韩组长尝尝我们家乡的特產。”陈光明说得极其自然,仿佛真的只是在介绍土產,同时手指轻轻一推,那包东西就滑到了韩栋面前摊开的登记簿边缘。
韩栋的目光落在牡丹烟上,足足停顿了五六秒。
房间里的空气似乎凝固了,只有窗外隱约传来的机器声。
他伸出手指,在报纸包裹上轻轻敲了两下,像是在掂量份量,又像是在思考。
终於,他抬起眼皮,看向陈光明,那眼神复杂了许多,少了些冰冷,多了点审视和权衡。
“陈厂长。”他改了称呼,不再是冰冷的语气。
“你的心情我理解,但这事儿,不是我一个材料组组长能说了算的,计划外的口子,哪怕一丝缝,都得上面点头。”他指了指天板,“孙科长,管后勤的孙科长,他点了头,才有往下谈的可能。”
成了!
陈光明心里一块石头落地。
不怕提条件,就怕没门路。
他立刻追问:“那韩组长,您看————能不能帮忙引荐一下或者,指条路”
韩栋拿起那包烟,隨手塞进了抽屉里,动作流畅。
“孙科长这人————原则性很强。”他慢悠悠地说,手指在桌面上有节奏地敲著,“不过嘛,他有个独生女儿,在省城百货大楼当售货员,前阵子好像托人从上海带了双皮鞋,了小一百,结果穿了不到一个月,鞋帮子就有点开胶,心疼得很,在孙科长面前没少念叨。”
陈光明的眼睛瞬间亮了。
皮鞋。
这简直是天赐的突破口。
他强压住心头的激动:“韩组长,您这消息太及时了,我们光明厂就是做皮鞋的,別的不敢说,质量和售后绝对过硬。”
“您看这样行不行您帮个忙,给孙科长递个话,就说我们厂愿意免费提供最好的皮鞋给他女儿,让她隨便挑款式,尺码不对我们立刻从温州发新的来换,直到满意为止,就当是我们厂对省纺机厂领导的一点心意!”
韩栋看著他,嘴角似乎若有若无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你倒是会抓机会。”他站起身,“等著吧,下午,三点左右,你再过来一趟,成不成,看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