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的死胖子,又变成一个小一号的死胖子。
原本苍白的脸颊有了血色,原本颓废的眼神也恢复了往日的锐利。
只是眼底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阴郁和疲惫,却怎么也藏不住。
“殿下,太热,下去吧。”
直接裸露着大肚皮的尉迟恭,黑毛恣意。
李二抹了一把汗,便有点凉快。
他摇摇头,问:
“敬德,你看这铁门关,像什么?”
尉迟恭愣了一下,挠挠湿乎乎的乱头:
“像……像个乌龟壳?易守难攻,就是有点憋屈。”
“乌龟壳?”
李二失笑。
“倒也形象。但在我眼里,它更像……一把锁。”
“锁?”
“对,锁。”
李世民伸出手,指向关外广袤的、没几根绿草的荒原。
“这把锁,锁住了西突厥南下的通道,锁住了波斯北进的野心,也锁住了我们……回中原的路。”
他的声音很轻,却让尉迟恭心中一紧。
“殿下……”
“敬德,你说,杨子灿把我扔到这里,真是为了让我替他镇守西陲、牵制四方吗?”
“不然呢?”
尉迟恭不解。
“是,也不是。”
李二转过身,背靠冰冷的垛口,让自己后背凉快些,望着尉迟恭:
“他确实需要一个人在这里站稳脚跟,牵制突厥、波斯、大食人、拜占庭人,这让他能安心经营中原。”
“但,这只是目的之一。”
“那……还有别的目的?”
“有。”
李二眼中寒光一闪。
“他在练兵。”
“练兵?”
尉迟恭更糊涂了。
“练什么兵?咱们?”
“不光是咱们。”
李二指了指殇骑营地的方向。
“也在练他们。更是在练……他自己。”
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激着肺叶:
“杨子灿这个人,我看不透。但他做事,从来都是一石多鸟。”
“让我来铁门关,第一,确实是为了牵制西方;第二,是在考验我,看我能不能在绝境中活下来,能不能重新站起来;第三——”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
“也是在考验殇,考验殇骑,考验他那一整套远距离控制、消息传递、资源投送……等等的系统。”
“他把这里,当成一个试验场。”
“我们所有人,都是他棋盘上的棋子,他在通过我们的博弈,验证他的布局,完善他的手段。”
尉迟恭听得目瞪口呆。
他脑子里只有打仗、杀人、保护主公,哪想过这么多弯弯绕绕?
“所、所以呢?”
他结结巴巴地问。
“所以,”李二笑了,笑容里带着一丝疯狂。
“我们得好好演这场戏。演得让他满意,演得让他觉得,我们还有用,值得继续投资。但同时——”
他盯着尉迟恭:
“我们也要为自己打算。”
“敬德,关内这一千五百守备军,你要尽快真正掌握在手里。”
“那些山地部族、溃兵佣兵里,有本事的,拉拢过来,许以重利。”
“玄甲军的老兄弟,是咱们的根,一个都不能亏待。”
“还有……殇骑那边。”
“殇骑怎么了?”
尉迟恭一听到殇骑就来气。
“那群黑老鼠,整天阴阳怪气的!”
“上次训练,我手下一个兄弟不过说了句‘装什么装’,就被他们的人打掉了两颗牙!”
“要不是殿下拦着,我非……”
“非什么?跟他们火拼?”
李二摇头。
“敬德,记住,现在还不是翻脸的时候。”
“殇骑的战力,我们还需要。”
“而且,他们背后是杨子灿,真闹翻了,吃亏的是我们。”
“那难道就忍着?”
“忍,当然要忍。”
李二的眼神变得幽深。
“但忍不是怕。”
“敬德,你去找殇,以‘协同训练、增进配合’的名义,请求他派几个教官,来帮我们训练守备军。”
“尤其是骑射、阵型、弩机操作这些。”
尉迟恭瞪大眼睛:
“殿下!这不是引狼入室吗?让他们来训练咱们的人,万一……”
“万一什么?万一他们收买人心?万一他们偷学咱们的战术?”
李二冷笑。
“让他们来。他们教咱们的,咱们学;咱们教他们的——敬德,你知道该教什么。”
尉迟恭愣了片刻,忽然明白了,嘿嘿笑起来:
“殿下高明!”
“咱们那些压箱底的步骑协同、伏击诱敌、山地作战的土法子,正好‘教’给他们!”
“至于他们能学多少、用多少,那就看他们自己的‘悟性’了!”
李二点点头,又补充道:
“还有,你私下接触阿兰部族那几个首领的事,殇肯定已经知道了。”
“不用藏着掖着,明天,以我的名义,正式邀请他们来关内赴宴。”
“就说感念他们在上次战斗中提供的向导和情报支持,要论功行赏。”
“公开邀请?”
尉迟恭迟疑。
“殇那边……”
“就是要让他知道。”
李二淡淡道:
“我要让他,让杨子灿都看到,我李二在认真履行‘棋子’的职责。”
“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巩固铁门关的防御。”
“至于这些力量最后听谁的……那就各凭本事了。”
尉迟恭心悦诚服:
“末将领命!”
“去吧。”
李世民摆摆手,重新转向关外。
尉迟恭行礼告退。
了望塔上,又只剩下李世民一人。
远处,里海的方向,升起淡淡的雾霭,像是某种不祥的预兆。
李世民的手,缓缓握紧。
金谷园那夜的崩溃和耻辱,他从未忘记。
杨子灿讲述的那个“盛唐”故事,像一根毒刺,深深扎在他心里。
那个弑兄逼父、霸占弟媳、却又开创了煌煌盛世的“李世民”,到底是不是他?
如果是,那他现在的挣扎,算什么?
笑话?
如果不是,那杨子灿为什么要编那样一个故事?
只是为了羞辱他?
想不通。
但想不通也要想。
因为他必须想明白,自己到底是谁,要成为谁。
是甘心当杨子灿的棋子,在这蛮荒之地了此残生?
还是……抓住一切机会,重新站起来,哪怕手上沾满鲜血,脚下踏着白骨,也要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答案,其实早就有了。
从他苏醒的那一刻起,从他看到观音婢那双含泪却坚定的眼睛起,从他站在铁门关墙上,感受到那种俯瞰众生、执掌生死的力量起——
他就知道,自己回不去了。
那个在太原唐王府里喝花酒的公子哥、长安秦王府里意气风发的李二郎,死了。
那个在金谷园崩溃痛哭的阶下囚,也死了。
活下来的,是铁门关的李将军。
一个被流放的囚徒,一个被监视的棋子,一个……不甘心的赌徒。
他要赌。
赌杨子灿的野心够大,大到愿意容忍一颗有点不听话的棋子。
赌自己的手段够高,高到能在监军的眼皮底下,悄悄积累力量。
赌这天下,不会永远只有杨子灿一个棋手。
“贞观……”
李世民低声念着这两个字,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
如果那个故事是真的……
如果那个开创盛世的“李世民”真的是他……
那他现在的处境,岂不是比那个“李世民”起兵前还要糟糕?
至少那个“李世民”还有父兄的支持,有家族的资源,有熟悉的土地和人民。
而他,有什么?
一百多个玄甲军残兵,一千五百乌合之众,三千五百个时刻监视他的殇骑,还有这荒凉险峻、四面皆敌的绝地。
“有意思。”
李二忽然笑了。
笑得很冷,很狂,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杨子灿,你不是想看我能不能站起来吗?”
“那我就站给你看。”
“不但要站起来,还要站得比你想象的更高,更稳。”
“到时候,咱们再好好算算,金谷园的那笔账。”
他转身,大步走下了望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