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节,江南正是烟雨蒙蒙的时节,前院小厮来人告我说。公子领了皇命,要去巡查各州府,吩咐我快些收拾好,跟了公子一同去。
旁人听了这消息时,总得要高兴好一阵儿的,可我想的却是,我这一走,府里可不得乱套了。
要知道,公子向来对后院不大上心,任凭闹翻了天也不会管的。
偏生夫人什么也不能做,只能病病歪歪的躺着,偌大的相府深宅里,只凭我一个妾室管着。
说出去定是会叫人笑掉大牙的,说不准还会参公子一本说他宠妾灭妻。
但公子却不在意这个,夜半披了星光至我屋前,笑语告诉我“无碍,你且放心去,这么多年没见她,你难道不想念她?”
自然是……想的。
很想很想她,我曾经的主子,我跟了那么多年的姑娘。
但如今物是人非,她还记不记得我呢?
记得我这个曾经跟了她那样久,最后却弃她而去的粉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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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前半生从未去过江南。
我自小长于京城,但却不是什么千金小姐,我只是吏部侍郎府的一个婢女,一张死契将我困于四方楼阁间,唯唯诺诺地走过大半生。
爹娘和我一样都是下人,娘曾是老夫人院里还算得脸的女婢,年纪大了后就配了前院账房管事做媳妇,再后来她就生了我。
我生得还算清秀,可偏偏娘觉着我合该是削尖鹅蛋脸,杏眼桃腮的美人。
于是整日在我耳旁念叨,我真是投错了胎的,若是托生在夫人肚里该有怎样怎样的荣华富贵,再不济就是做了安姨娘的女儿都比她好云云。
但命让我是个婢女,我也只能如此。
十二岁时我就去了老夫人院里,扫了两年堂屋的灰,偶然老夫人兴起让我奉了两回茶,自此就留我在屋里伺候。
再之后不多久,就被老夫人派给了二姑娘。
这位新主子是府里最不得宠的一个。
歌姬所生,又是灾星,还在乡下养了十来年,大家都不大瞧得起她。最初我也如此想,只是仰仗她是主子,所以才不敢怠慢。
后来姑娘步步高升,讨得夫人喜欢,连沈老夫人都对她青睐有加,再之后又和风头正盛的许将军定了亲。
我和青枝都觉着总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往后日子会越发明朗。
然而姑娘和许将军仅有小段郎情妾意的娴静生活,转眼间就被太子抹灭了。
为此,姑娘挑起了长剑,洁白如玉的纤指沾满了血渍,一刀一刀地屠去恶人。
所谓善恶是非,其实是不问对错,谁对我好,谁就是好人。
就像姑娘和青枝,还有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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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才出嫁那会儿,我也是有点小心思的,想着怎么也得让公子高看我一眼,若是日后姑娘要离去,公子会有丝丝的不舍我。
只是泣露被杖毙的那一刻,我就歇了所有心思,不敢再有半点逾矩。
但之前我也是有过逾矩的时候,有一日擅自做主做了莲子粥送去书房,公子大抵以为是姑娘命我煮的,只吃了几口便停了勺。
徐徐地和我说“近来日头毒,你家姑娘身子不大好,你可多煮些给她消消火气。”
我那时不知怎的,也不想端回去只闷闷道“公子,这是姑娘熬的,亲手熬的。”
不知是因着姑娘还是什么,听得我的话,公子难得莞尔而笑“好,我知道了。”
后来傍晚时分,我奉姑娘命来请公子用晚膳,才觉案上的那碗莲子粥已经空空如也。
我想,公子应该是喜欢的,所以之后时常悄悄熬了粥送去。
我自以为瞒得很不错,直到后来一日午歇,姑娘问起“听玢月说,你常常去书房?”
当下我便羞红了脸,心道不好,居然被发觉了。
我以为姑娘会怪罪我,可姑娘什么也没说,只有临睡前青枝伏在我肩头悄悄地说“你喜欢那个笑面虎做什么,哪日他定把你卖了的!”
这话说得我羞涩难耐,掩了面躲进被窝嗔她“你不也喜欢那个舞刀弄枪的,就不怕他砍了你的!”
青枝向来不在意这些个礼数,只咯咯的笑“我才不怕,谁都会砍我就他不会,我惹了皇帝天子他都会帮我来挡的!”
我心道这妮子可真不知臊,这话也说得出口。
那一夜我和青枝聊了小半夜,玩闹不休,谈话早早被忘却,不曾想青枝最后真成了他人的刀下亡魂,她的小何将军却没有救下她。
青枝死时,姑娘几欲奔溃心死,她带走了姑娘最后的欢愉,从此往后,果真是孤身寂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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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殿下登基的前儿夜里,姑娘就一病而死了,和许将军一道。
当然这是假话,她只是和许将军离开了,驾着马车把京城甩的远远的。
姑娘走后的第三日,公子就纳我做了妾室,住的还是明瑟居,不过却是偏房,正堂早就上了锁,谁也进不去。
后来,公子又娶了王氏为妻,是清原侯的女儿,生得柔柔弱弱,风一吹就要咳上几天的。
她与公子谈不上举案齐眉,仅仅算得上相敬如宾。因着此,府里人大多觉着,我才是公子心尖上的人,所以对我不敢有半分造次。
王氏对我也很和颜悦色,大抵是觉着我替她分担了俗事,竟一点儿也不恼的。
这么些年过去,公子时常歇在我院里,老夫人老太爷也相继病逝,四姑娘做了皇后困在皇宫里,青枝织秋都去了,玢月跟着姑娘一齐走了,偌大的京城只剩下我孤身只影。
好在还有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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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巡的日子很有趣,见了各地的趣事怪人,自然也有许多冤假错案,公子料事如神捉了不少贪官污吏,叫百姓一顿赞扬。
我也跟着沾了不少光,多少百姓说我有福气,嫁了这么个好郎君,享一辈子清福云云。
途径姑苏时,我与公子多待了好几日,来前便给姑苏许府下帖。那是姑苏的有名的武馆,这人家里挺有钱,生意兴隆又乐善好施,十里八方都很有美名。
只可惜我们来得不巧,侍童说家主人去城郊施粥了,叫我们且等等的。这一等便是大半日,日暮方歇时才见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