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门马车稍停,笑语嫣然间蹦出个小丫头,扎了鬓角,四五岁的样儿生得一团喜气,才见我们就脆生生的喊“阿娘阿娘有个顶好看的姨儿来了,还有个大公子呢!”
我回神,见公子不声不响地出府门,目光沉沉望着马车里下来一对——璧人。
姑娘今儿拢着鬓发,斜簪了一对玉钗半截流苏低垂,面容还似以往沉静温和,笑容浅淡,任凭许将军在她耳旁如何闹也是那样儿。
见到我们也很淡,扯过小丫头嗔道“久久儿别闹了。”
说罢又嘴角噙笑望着缓缓道“你们来了。”
她从来都如此,淡然浅笑,像极了从前连泰山崩于前也面不改色的云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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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晚,正堂里已点了灯,烛火曳曳,衬得姑娘形影绰约。久久儿在屋里不停地闹呀跑的,我端坐于侧,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听姑娘玩笑着。
“玢月才出嫁不久,瞒得死死的谁也不晓得,倒省了我给她备的几箱子嫁妆,白白送了人!”
姑娘说罢便斟了茶给我,掩面而笑着时玢月正从屋侧进来,梳着妇人头。听见我们的谈话,眉色微蹙的一瞪姑娘,似是很羞怯,咬唇不理我们便出去了。
她才走忽的外头叫嚷起来,姑娘温温起身问“怎么了?”
外头的人只答“夫人这柴湿了燃不透,祝大娘家的都不在我们都不会,新柴又还没下来呢!”
这下可是犯难了,岂非晚饭也做不得了。我才想着过去瞧瞧,忽而书房里不知谈什么就谈了小两时辰的公子和许将军走出来。
不待许将军问,姑娘就笑“这回你可得饿着了。”
许将军嘴唇微动才要说话,公子却忽而迈进内厨,轻松几下便是大火猛起。
公子透着火光走出来,一袭白衣胜雪,却在腕间多了条碍眼的痕迹,莫名就染了脏。
“不想你竟会烧柴的。”
姑娘带着笑意,略有几分不可置信地轻赞公子,久久儿也跟着夸“是呢是呢,大公子好生厉害呀!”
许将军蹲下身抱起久久儿,揉着久久儿的小脑袋,眉眼带笑地问“久久儿怎么尽夸旁的人呢!我也会的,你怎么不夸我呢!”
久久儿别过嘴不答,姑娘也不语,只抱过久久儿,嗔望着许将军,长眉微挑,很是不屑,却又带了几分娇俏。
这一眼瞧得人恍惚,我恍惚,公子亦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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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宴并不很丰盛,毕竟我们来得不是时候,姑娘一点也不晓得,备不了什么佳肴美馔,何况我们本也不大喜欢的。
宴间久久儿总爱闹腾,一会儿跳下奶娘怀里,一会儿窜到姑娘身旁扯袖口,后来又攀在我身上,如鱼儿般轻盈。
好在姑娘拿了糖来哄她,久久儿一闻见糖味便夺了过来,小脑袋摇摇晃晃地扫过我们这些人。
而后久久儿笑吟吟地扑倒公子怀里,小手抓了大把糖塞给公子,嘴里还含着糖口齿不清地仰头问“这糖甜吗?”
公子怔了怔,轻轻地抚着她的额头,良久才答“很甜呢。”
久久儿欢快笑起来“是呢我也觉着甜,再送你一颗。”
笑意甜甜,正是小儿无知时。
我望见姑娘勾唇淡笑,许将军目光落在姑娘身上的轻笑,公子也噙着笑,只是目光沉沉地瞥向窗外黝黑的夜色里,辨不清神色。
我微微低下头,好似瞧见公子衣角那抹灰痕淡了下去,悄悄的就找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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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姑苏待了小两日,才觉姑娘如今愈发地温柔沉默,虽不常说话,可眼底总是笑意。也许是,许将军这个人,恰恰和姑娘是一对儿。
但我们住了三两日就得离去,毕竟公子还得回京复命。
临去前姑娘许将军久久儿还有玢月都来送我们,不过絮絮说了大段话依依不舍,我抬脚上马车,姑娘徐徐停步。
靠着窗沿时我怔怔发愣,想起姑娘那句“不想你竟会烧柴的”心里默默有些怵。
姑娘不晓得公子从前过往,只知很苦,只当公子忘却了。
其实我晓得的,公子这一生都过得极苦。
他心口有大块疤痕,是因着幼年不小心撞着了沈湘玉,被她的婢女作践泼了滚烫的茶水,后来还被沈湘玉污蔑偷盗,在寒冷刺骨的冬雪纷飞里罚跪了两个时辰的祠堂。
他夜难安寝,有一点风吹草动就会惊醒,是因着幼年生母就被罗氏的人拖走,硬生生安上了私通的罪名处死,再一把火烧毁了公子的屋子。
那年公子七岁,生生烧毁了半张脸,被困在烈火里大半个时辰也无人来救他。后来是当时回家探亲的夫人,也是姑娘的母亲瞧见,才吩咐人救了公子出来。
从那以后,公子再不敢睡熟了,只怕会和生母一般被人活活打死。
他被幼年的悲苦缠绕了半生,才成了今日这般的沈棋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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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依依惜别一小阵,玢月才不舍地放开我的手,立在窗沿边儿朝我落泪。
可我却瞧见不远处姑娘正和许将军玩笑,小小的酒窝若隐若现,久久儿在她身旁不断地走跳着,时而扯下姑娘的袖口,时而攀在许将军的身上。
如此静谧,如此温柔,如此的岁月静好。
我闭了闭眼,望向身旁的公子。我从来都知道,公子是因为心里有姑娘,所以才愿意善待我。
但偏偏姑娘不爱公子。
明明他们曾经那么相近,在那段朝夕共处的那段日子,一个执针绣花一个执书笑语。
明明许将军这个人总爱惹怒姑娘,可姑娘就是不爱公子。
南风渐渐消散,日光落遍姑苏城,扬起了那些回不去带不走的记忆。
“沈棋深,我们走罢。”
我学着姑娘的口吻唤他,公子略有诧异地回过头,望着我好半天,才道“那便走罢。”
马车于是缓缓启程,扬起漫天尘沙,掩住姑娘和许将军离去的背影,以及我们身后的那座小城,依山傍水好不快活。
只是大江南北,任凭一个小小姑苏城怎能困住公子呢。
有些人,再见一回也就够了。
从今往后,岁岁年年,终已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