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子不发话,一众婆子便只能维持着躬身姿态,腰杆渐渐发酸。不过片刻,张妈妈忽然“哎呦”一声,身子踉跄着似要往前栽倒,身旁的魏妈妈忙伸手将她扶住。两人交换了个眼神,同时抬眼望向主位上的陈维君,却见她仍端坐着不动声色,眸底甚至掠过一丝厉色,两人心头一凛,赶紧挺直腰杆站好,再不敢有半分作态。
一时间,前厅静得落针可闻,连院外枝头飞鸟掠过,羽翼煽动的轻响都清晰可辨。茶盏中袅袅升起的热气渐渐消散,不过半盏茶的功夫,魏妈妈忽然双眼一闭,双腿一软,“噗通”一声直缓缓卧倒在地。
张妈妈见状,忙俯身叫嚷起来:“魏妈妈!你这是怎么了?三奶奶还未发话让咱们退下呢,你可不能先倒下啊!”
她这一喊,厅中众人皆忍不住抬头看向陈维君,目光里带着几分试探与不安。维君这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无波:“百合。”
候在一旁的丫鬟连忙上前:“奴婢在。”
“去把府医请来,替魏妈妈扎上两针,许是便能缓过来了。”
百合应声转身,快步向外走去。
地上的魏妈妈却依旧纹丝不动,仿佛真的晕厥过去一般。维君看着她,嘴角忽然勾起一抹冷笑,语气带着几分嘲弄:“身子这般娇弱,连站片刻都撑不住,又如何能在府中当差?袁大娘,你上前搭把手,将魏妈妈扶到偏房去歇着吧,莫教她在此处受了寒。”
魏妈妈躺在地上,将这话听得一字不落,哪里还能再装下去?只听得“噌”的一声,她一骨碌从地上站起身来,抬手拍了拍衣摆上的灰尘,脸上堆起几分讪讪的笑意:“三奶奶恕罪!老奴今早天不亮就忙着料理厨房的事,连早饭都顾上吃,许是累着了,一时头晕目眩才失了态。如今已缓过劲来,并无大碍,不影响当差,三奶奶放心便是!”
厅中众人瞧得明白,三奶奶今日这架势,分明是要给这些不服管束的管事妈妈们一个下马威。可谁也没料到,二奶奶的陪房妈妈们竟是一个比一个刁钻,半点不肯俯首服软。当下所有人的目光都焦着在陈维君身上,屏息等着看她如何收场。
陈维君却似未察众人的窥探,对袁大娘吩咐道:“你去将府中丫鬟婆子都唤到这院里来,我有要事吩咐。”
袁大娘先是飞快瞥了眼立于三奶奶身后,一脸严肃的松岩,又望向一旁的张妈妈——见她眉头紧蹙、脸色微沉,心下顿时一阵暗喜。
府中上下谁不知晓,二奶奶与三奶奶素来不对付,如今二奶奶被二爷禁足在春华院,府中一应事务都撂开了手。看来这三奶奶是要趁此时机,好好整治林府内务,敲打敲打这些仗势欺人的陪房了!
想到此处,她眼底满是藏不住的喜色,忙躬身点头应道:“是,三奶奶。”话音刚落,又似想起什么,小心翼翼地问道:“只是……温姨娘院中的人,可要一并叫来?”
“不必。”陈维君语气淡漠,不带半分迟疑,“温姨娘院里的人,守好自己的差事便罢。”
袁大娘不再多问,连忙躬身退后,脚步匆匆地往外去了。
袁大娘才离厅,张妈妈便上前半步,脸上堆着层看似关切、实则带刺的笑意:“三奶奶,您若有要事吩咐,何不直接在此说与我等听?非要劳烦将所有人都召集过来,这一来二去可要耽搁不少功夫。眼下厨房还没收拾妥当,午膳之事更是没个准头,库房里也堆着好些物件等着老奴去规整。若一味这般干等,这晌午的下人们怕是都要饿着肚子了。真要是让大家空着肚子当差,传出去旁人该说三奶奶不懂体恤下人,这损的,可全是三奶奶的名声啊。”
这番话听着句句为众人着想,实则暗指陈维君行事拖沓、不通府中内务,字字都在往她身上扣不是。厅中众人听得明明白白,皆暗自心下一紧,目光又齐刷刷地聚向主位上的陈维君,想瞧瞧她如何接下这满含机锋的诘问。
陈维君听着张妈妈这番话,并未动怒,只慢条斯理喝着茶,待她话音落尽,才缓缓抬眼。那目光不似方才的淡漠,反倒带着几分锐利,扫过张妈妈时,让后者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
她未急着开口,先屈指在桌案上轻轻叩了三下,“笃、笃、笃”的声响在寂静的前厅里格外清晰,敲得众人心里发沉。随后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有力:“张妈妈这话,倒像是在说我不懂治家了?”
张妈妈忙陪笑:“老奴不敢,只是怕耽误了下人们吃饭……”
“耽误吃饭?”陈维君冷声截断她的话,眸底寒意更甚,“若厨房人手调度得当,各味菜肴早该备齐,何至于此刻午膳仍无着落?林府主子本就寥寥,又未曾令你们备下满汉全席,不过是寻常几样菜式罢了。你不怪厨房的管事妈妈做事拖沓,不督率下人理事,反倒怪罪我召集众人耽搁了时辰——这是将屎盆子都扣到我头上不成?”
这话问得张妈妈脸色一白,一时竟语塞。
陈维君眸色愈沉,声音里添了几分冷硬:“再者说,张妈妈,你是二奶奶跟前的管事妈妈,还兼管着林府库房,怎会知晓厨房菜未备齐,连‘一会儿都要饿肚子’这话都说得这般笃定?”
张妈妈眼珠只转,语气却故作平和:“魏妈妈与老奴素来交好,今日恰得空,老奴便往厨房寻她闲话,顺带瞧瞧有无能搭手的地方,故而才晓得了厨房备菜的情形。”
维君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缓声道:“张妈妈方才才提,库房有诸多物件待你规整;此刻却又说,今日恰得空闲往厨房去。这话说得前后相悖,言行不一,可见你口中无一句实话。你管着库房要务,不去清点账目、查验物资,反倒有闲心往厨房跑去‘寻话’?魏妈妈掌着厨房差事,若真是备菜紧张,她不催着下人赶工,倒有功夫陪你闲聊?”
她话锋一顿,目光如刃般扫过厅中众人:“今日叫众人来,非为别的,正是要重整府中纲纪,立下规矩,下人们遇事便推诿扯皮,连主子的吩咐都不放在眼里!如此纲纪松弛,若今日再不严加管束,明日便敢闹出更大的乱子来,届时岂止是乱套,怕是要翻了天去!”
张妈妈做为俞瑶身边管事妈妈,府中下人间巴结讨好者亦不在少数,何时受过这般冷言厉色?当即拔高了声调,叫嚷道:“三奶奶莫要拿重话吓唬老奴!不过是些许小事,怎就扯到那般严重的地步?老奴们随二奶奶入林府已逾十载,府中下人向来守规矩。今日不过是因差事与管事妈妈辩了两句,算不得推诿扯皮。便是口中牙齿与舌头,尚有磕碰的时候呢,下人间拌两句嘴本就寻常,过后该理事仍理事,怎就会闹到天翻地覆的境地?”
见陈维君未发一语,张妈妈腰肢愈挺,言语间底气更盛:“再者言,各房各院皆有管事看管,何至于出此大乱?二奶奶持家数载,府中亦无半点差池。三奶奶年齿尚轻,未经历管家之事,是以些许小事便惶惶无措,小题大作,我等亦能体谅理解。不若此刻便散了,该当差的当差,该伺候主子的伺候主子,省得在这儿白白耽误功夫。”
陈维君心中冷笑,今日若不能将这张妈妈治服,这林府内宅的人,她更是一个也动不了。既然这张妈妈偏要做那出头的椽子,那便成全了她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