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正苦恼于要贴她多近多远,忽而被她握住手,他下意识地微勒缰绳,让马儿平稳些。
他烦闷地低声道:“我从没载过人。”
姜月窈还没来得及说“没事”,便察觉到少年的手臂收拢,更紧地圈着她的腰。他将她拉近,令她的后背紧贴着他的胸口借力。
他身体用力,下盘稳固,紧控缰绳,牢牢地将她护在怀里。骏马速度不慢,但姜月窈意外地发现,好像不像最开始那样颠簸。
踏雪再次跃过土坎,却不再炫技,乖顺地听从主人的指挥,平滑稳当地跨过去。
十一的心跳稳健有力,姜月窈提起的心渐渐安稳地落到地上。
但转念,她又愈发困惑。
十一纵马疾驰,不见丝毫紊乱,这般生龙活虎,那他究竟生了什么病?
不会是,长久难治的痼疾、隐疾吧。
姜月窈才放下的心,一下又重新提到了嗓子眼。
*
好在金珠魅力无穷,他们到醉琼楼订了一间雅间,很快就把马大夫请了过来。
金老爷的死让醉琼楼客流大跌,醉琼楼好不容易接到一出手就是金珠的贵客,光陪送的精致点心就上了六小碟。
但姜月窈没心思吃糕点,她一见马大夫走进来,就立刻站起身:“马大夫,您快看看我哥哥生了什么病。”
十一既没吃东西也没喝茶,他在桌下,把玩着蹀躞带上绑的匕首。他单手扣在剑柄上,一会将它拔出些许,一会又将它重新插入刀鞘。
店小二给马大夫和药童开门时,他条件反射地拔出匕首,手腕迅疾地转了个弯,以便他能随时准备一剑封喉。
但望着站在他面前的少女,十一抿抿唇,不动声色地把匕首重新插回鞘中。
然而,等马大夫走到他的身前,十一还是不由自主地拧紧眉头。
纵使不在医馆,大夫身上浸透的药味,还是很难闻。
姜月窈记得十一对看大夫十分抗拒,她侧身给马大夫让位时,悄悄观察十一的神色。
他薄唇紧抿,搭在桌上的左手握成拳,手臂上的青筋微微凸起。她忙偷偷攥住他左手绾起的袖子,轻轻拽一拽。
十一擡眸,神色凌厉地看向她。
“给你。可以闻一闻。”姜月窈偷偷将浸润香膏的帕子塞到他垂在的右手里,飞快地道。
尽管他们不必去医馆,但以防万一,姜月窈还是快速做了准备。她对气味非常敏感,所以相当能理解十一对药味的敏锐与厌恶。
或许,这就是为什么他们刚认识不久的时候,他对于给她披熊皮、让她不要生病这件事,异常的执着。若不是后来天气转好,十一在的时候,可能还会让她披上厚重的熊皮。
感受到她手指轻轻地擦过自己的掌心,十一握住她递来的那团柔软的帕子。他没有闻,可他的拳头却逐渐放松,手臂上的青筋平复不见。
他不需要沾染香膏的帕子。
她俯身给他塞帕子时,风拂过她的发丝,撩起淡淡的少女馨香,说不出的好闻。
大夫身上浓得化不开的药味,好像也没那么明显。
*
见到少年郎凌厉的眼神平缓下来,马大夫捋一把自己的长须,心里暗松一口气。
他好久没收到这么爽快的出诊费。通常而言,诊费越高,病人病情越重、家世越显赫,也更难伺候。
瞅瞅少年那要吃人的眼神,要不是少年身边有这位小娘子在,他还真不敢接这一次诊。
金珠果然不是这么好赚的啊。
也不知道这瞧上去神色清明、中气十足的少年,究竟得了什么古怪的病。
马大夫郑重其事地搭上十一的脉。
然后,他神色凝重地让十一换了只手。
姜月窈屏气凝神地看着马大夫把脉,大气不敢出。看到他揪着他那宝贝长须撚来撚去,都快撚断了,还不开口说话,姜月窈终于忍不住,忐忑不安地小声问道:“马大夫,我哥哥……没事吧?”
马大夫收起手,严肃地问道:“不知郎君觉得身体哪里不适?”
十一已经坐得有些不耐烦,闻言,他一指放在一旁椅子上的铺盖,道:“我昨夜做梦,醒来弄脏了被褥。”
“啊?”马大夫一脸震惊,唰地一下,终于揪断了他的宝贝长须。
*
然后,姜月窈就被马大夫恭恭敬敬地请去隔壁的雅间小坐。
醉琼楼服务周到,立刻依照他们先前在的雅间标准,给她端茶送水。店小二原本还想待在雅间陪她说话解闷,直到管事来唤,说天字一号有贵客来,他才告罪,匆匆离去。
姜月窈毫无逗趣的兴致,更不关心天字一号是谁来了。
她忧虑地在雅间里踱步,揪着自己的袖子,坐立难安。
如果十一不想让她留在身边,她明白的。可她不知道马大夫为什么会突然请她离开。
从前她陪在章嬷嬷病床前时,事关病情,马大夫怕病人心重,都是宁肯对她说,也不会对章嬷嬷说的。
怎么今儿反倒反过来了呢?
雅间外忽而响起敲门声,药童恭敬地道:“姑娘,师父让我过来给您送药。”
姜月窈也不管他要送什么药,连忙请他进来,一口气问道:“怎么样?我哥哥的病情严重吗?”
十来岁的小药童,倏尔红了脸。
小药童含含糊糊地道:“没事,您不用担心,应该没、没什么大碍。”
他说完,不等姜月窈反应,飞快地拿出一个青瓷瓶:“郎君说您今日骑快马不适应。这是一瓶散淤金丝膏,您涂在不舒服的地方,揉捏按压一盏茶的时间,早晚各一次,不出两日就没事了。”
姜月窈微愣。
她没想到,十一自己还在看病,他竟能记得她最开始骑马时的那一点不适。
她的心,轻轻地、像被春风撩动般的,悸动一瞬。
姜月窈轻抿唇,接过药瓶,福身致谢:“多谢。”
见她没有追问哥哥的病情,小药童悄咪咪地松了口气,想起师父的叮嘱,又道:“您还有什么吩咐吗?”
师父说,要想隔壁那看病的郎君不成发怒的太岁,就得好生对眼前的女郎。女郎心里舒坦,郎君心里一准舒坦。
“啊,是。”姜月窈拿出一张药方,并一百五十文药钱:“我家幼妹一直咳嗽不见好,想请您看看药方,若是合适,就一次性多拿几服药。”
她去跟寂乐和淳善打招呼时,因为淳善今日咳嗽加重,湛法师太又已经下山化缘,寂乐师太心里不安,托她下山再多带几服药回来。
“行。”小药童欣然应允。
姜月窈察言观色,见他神色轻松,心底稍松一口气,再问:“所以,我哥哥是真的没事?”
小药童心里一紧,小鸡啄米似地点头。
姜月窈眉心轻蹙,不解:“那为什么不让我在旁边呢?”
小药童紧闭着嘴,脸红得跟猴子屁股似的。
郎君的“病”,哪能让女郎知道哇!
*
马大夫看着眼前油盐不进的少年,觉得自己头顶本就稀疏的头发和好不容易攒起的长胡须,都岌岌可危。
“郎君,您肾元强沛稳固,真的没病。”马大夫苦口婆心地道:“男子二八,肾气盛,天癸至,精气溢泻。只需法于阴阳,和于术数……”
十一皱眉,不耐烦地道:“说人话。”
既然他没病,为什么要把姜月窈请出去?偏偏姜月窈还那么听话,眼前的老头子让她出去她就出去。
十一现在看马大夫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马大夫一噎。
他此时无比想念一墙之隔的少女。
马大夫阅人无数,他一看眼前的少年郎,就知道这是最排斥大夫的那类人。
若是光看打扮,少年郎穿着一身粗布猎户装,一点儿都不像随手掷金珠的富家子弟。但是,他大刀阔斧地坐着,目光炯炯,气势凛然。浑身上下写满了三个字“别惹我”。
然而,女郎在时,一声悄言、些许微动,就能轻而易举地制住眼前这个我行我素的郎君。
关键是,女郎还脾气温和,彬彬有礼。
可接下来的话,怎么能叫女郎听见啊!
他本来还想着,也不知道少年郎家里怎么教他的,连这点男子最基本的常识他都不懂。嘿,让他不费吹灰之力,白赚一颗金珠。
可现在想想,果然啊,这世上哪有白得的馅饼。
金珠可真不好挣。
马大夫心里长叹一声,用大白话道:“郎君,您没什么事,就是惦念女郎了,所以才会因梦遗精。”
十一错愕地擡眼看他,愠怒:“胡说八道!”
可马大夫年过半百,早炼就一双火眼金睛。
十五六的少年郎,悄然红了耳尖。
马大夫不动声色,唰唰地在纸上写药方:“您放心,老朽给您写方子,您用了,保管药到病除。”
他说罢,心情舒畅地捋一把胡须,把药方交给药童,笑眯眯。
果然,少年再也不提把女郎请回来的事。
啧啧啧,还想骗他呢。
少年慕艾啊。
*
姜月窈在隔壁雅间度日如年。
终于,马大夫带着药童,神色从容地来向她告别,安慰道:“您放心吧,令兄的身体没有大碍。只是,您得空跟长辈说一声,是时候给您寻个嫂子了。”
嫂子?
姜月窈一下愣住了,半晌才嗫嚅地点头:“好。”
她亲自送马大夫出门,然后才匆匆回到先前的雅间。
“你现在……”姜月窈正要关切地询问。如果十一现在就要喝药的话,他们还可以拜托店家替他们煎。
可她才开了个头,就见十一倏地站起身,“啪”地一下合上书页,怒气冲冲地道:“庸医!”
他眼疾手快地将眼前的书胡乱塞进怀里,大步流星地往外走,看都不看姜月窈一眼。
姜月窈大惊。
这是怎么了呀?
她匆匆四顾,发现桌上没有药包,十一刚刚手里拿的书,就是多出来的东西。
这是什么治病的法子?
是因为这个,所以十一才这么生气吗?
她还从来没见过他这么生气,他连耳朵都气红了!
姜月窈连忙追上去,唤他:“哥哥!”
*
少年少女的声音,掺杂在各种各样的人声中,其实并不明显。
然而,在醉琼楼天字一号的雅间里谈笑风生的青年,却忽而住口,望向门外。雅间未曾开门,他自然什么都看不见。
“五哥,怎么了?”他对面更年轻些的青年放下酒杯,困惑地问道。
“听岔了。”青年转过头来,云淡风轻地道:“还以为是舍妹在唤我。”
他半面容貌俊美,可惜另半面贴纯金的面具,挡住了他姣好的容貌,叫人遐想万千又心生遗憾。
年轻的青年觉得他有些可怜,他知道五哥有个非常疼爱的妹妹。
只可惜,五哥父母双亡,连带着宝贝妹妹,也七岁时在溪源县早夭。今年本该是他妹妹及笄之年,所以他才想回溪源县,替他妹妹安魂。
年轻的青年敦厚,叹息地劝慰道:“五哥,节哀。”
“都过去了。”青年饮尽杯中酒,笑了笑,问道:“世子,方才我们说到溪源香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