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会……喜欢上谢清鹤。
谢清鹤不明所以:“那你为何还……”
沈鸢笑出泪花,脸上的笑比哭还难看。
“谢清鹤,你是好奇我为何还不嫁你为后吗?”
沈鸢擡头,满头青丝蓬松如云,在她身后散开。
她呢喃自语,“是啊,我从一开始喜欢的就是你。你愿意娶我为后,我该感恩戴德才是,为何还会不愿。”
谢清鹤冷声:“沈鸢。”
他不愿意听见沈鸢自怨自艾,不愿听见她贬低自己。
笑意在沈鸢如涟漪漫开,她恍若未闻,“因为我为自己不值。”
陡地,沈鸢收住笑声,她双目直直盯着谢清鹤,一字一顿。
她对谢清鹤的善意是真的,爱意也是真的。
可到头来,沈鸢得到了什么。
是谢清鹤恩将仇报的报复,是他的鄙夷和嘲讽。
那些强加在沈鸢身上的枷锁和噩梦,都是谢清鹤带来的。
风从窗缝灌入,殿中烛光抖了一抖,彻底陷入昏暗。
四下伸手不见五指,泪水无声从沈鸢眼角滴落。
沈鸢从唇齿间溢出一声笑,“谢清鹤,就当我们……有缘无份罢。”
她转身,拖着沉重的双足往内殿走去。
“我年后会随刘夫人出京,渺渺她……她身子弱,留在宫里定比跟着我好。”
一只手从后伸出,牢牢攥住沈鸢的手腕。
谢清鹤声音压得极低,阴霾落在他身上,如从炼狱走出的恶煞。
“你不要她了?”
沈鸢强忍着胸腔翻涌而出的悲伤和不忍,她轻声啜泣。
“她的身子不可能随我跋山涉水,且我出门在外,居无定所,她跟着我,总是要吃苦头的。”
攥着沈鸢手腕的手指一点点收紧,浅淡红痕刻在沈鸢手腕。
谢清鹤嗓音沙哑:“……那我呢?”
白日谢清鹤发病,也是这样握着沈鸢的手腕。
沈鸢还记得那时他指腹的冰冷,还记得戚玄拿匕首划开谢清鹤骨肉的声音。
那样刺耳,那样可怕。
这样的痛楚和非人的疼痛,谢清鹤一旬就要遭受一轮,还要忍受整整十年。
谢清鹤如今的身子已经大不如前,也不知还能不能再挨六年。
沈鸢眼周通红。
“你救活渺渺,我很感激你,可是……”
一语未落,谢清鹤忽然用力将沈鸢往自己身上拽去。
沈鸢脚下趔趄,跌坐在谢清鹤膝上。
四目相对,谢清鹤身上淡淡的松檀香无孔不入,萦绕在沈鸢鼻尖。
沈鸢惊慌失措,往日对谢清鹤的惧怕和惊恐再次涌上心口。
“谢清鹤,你怎么敢……”
谢清鹤俯身垂首,一手环在沈鸢腰上,一手抵住沈鸢的唇珠。
他哑着嗓子,低声一笑。
“小点声,渺渺还在睡。”
沈鸢恼羞成怒。
朦胧夜色摇曳,沈鸢眼角泛起薄薄的一层浅红,她咬牙切齿。
“你放开我!”
谢清鹤怀抱着沈鸢,下颌抵在沈鸢肩窝,他声音稍哑,胸腔再次涌现血腥之气。
“不可能。”谢清鹤理直气壮。
沈鸢双手捏拳,胡乱砸在谢清鹤身上。
拳头砸落在谢清鹤心口时,谢清鹤眉心皱起,眉宇间掠过几分痛楚。
沈鸢动作一顿,忽的想起戚玄所说的借命之法。
需取谢清鹤的心口血做药引,既是心口血,那定然需要从心口处开刀。
攥着的拳头顿在空中,沈鸢双眼滚烫,纤长睫毛上悬着泪珠,泫然欲泣。
谢清鹤失笑,一手笼住沈鸢的拳头。
骨节分明的手指强硬挤进沈鸢的五指,十指紧握,严丝密缝。
灼热气息洒落在沈鸢颈间,惊起阵阵颤栗。
沈鸢转首侧目,眼中缀着水雾:“谢清鹤,当初是你说会放我走的。”
她唇角勾起几分嘲讽。
“怎么,陛下如今是想背信弃义吗?”
“背信弃义又如何?”
谢清鹤嗓音透着不同寻常的沉闷,“沈鸢,我本来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沈鸢气急:“你——”
身前起伏不定,沈鸢怒不可遏。
谢清鹤自嘲弯唇,脸上难得显露几分无力与无可奈何。
“沈鸢,你怎么……软硬都不吃。”
沈鸢一时语塞。
窗下狂风大作,低低的风声如恶鬼呜咽。
沈鸢心烦意乱:“谢清鹤,我们本就不是一路人,若不是当日你遇刺摔落山崖,我根本就不可能会遇见你,也不可能会认识你。”
谢清鹤面不改色:“可我们不是遇见了?”
沈鸢反唇相讥:“那是孽缘,既然是孽缘,倒不如老死不相往来,从今以后一刀两断……”
一只手捏住沈鸢的双颊,不让她发不出半点声音。
谢清鹤面无表情:“不可能。”
他目光冰冷森寒,半点和沈鸢开玩笑的口吻也无,谢清鹤一字一句。
“沈鸢,就算我死了,我也不会放你离开。你放下过往恩怨和我重归于好也好,恨我一辈子也好,我总不会再放你离开的。”
他擡手,指腹轻轻掠过沈鸢脸上的绒毛,不容置喙。
沈鸢别过脸,避开了谢清鹤的手指。
她还想说什么,屋里忽然传来谢时渺轻轻的一声试探。
“……母亲?”
谢时渺一手揉着眼睛,左右张望。
枕边空空如也,并不见沈鸢的身影。
谢时渺一手抓住一边的帐幔,一颗毛茸茸的脑袋从帐幔中间的缝隙探出,怯生生往外喊,嗓音还带着隐隐的哭腔。
“母亲,你在哪里?”
寻不到沈鸢的身影,谢时渺又开始找百岁。
她翻身想要从贵妃榻上爬下,谢时渺一只脚踩在脚凳上,她口中絮絮叨叨,念念有词:“百岁,母亲不见了,她……”
一只手捞住谢时渺往下滑动的身子。
谢时渺愣在半空,木讷转过眸子。
谢清鹤单手提着她上榻。
谢时渺双眼一亮,扑腾着小短腿往谢清鹤怀里钻去。
“父皇,抱。”
余光瞥见谢清鹤身边的沈鸢,谢时渺唇角的笑意渐深,她一手牵着一人,惊叹不已。
“我是在做梦吗?”
只有在梦里,她才会同时见到沈鸢和谢清鹤。
谢时渺自说自话,仰首打了个哈欠,“一定是做梦。”
沈鸢鼻子一酸,她狠命瞪谢清鹤一眼,沈鸢甩开谢清鹤握着自己的桎梏,俯身抱起谢时渺。
“不是做梦呢,渺渺。”
她柔声,“是母亲吵醒你了吗,还是做噩梦了?”
谢时渺一愣,而后伸出手,悄悄掐住谢清鹤的掌心:“父皇,你疼吗?”
谢清鹤唇角噙几分似笑非笑:“你说呢?”
他还在病中,声音比往日哑了许多,可谢清鹤待谢时渺却是耐心十足。
谢时渺嘿嘿一笑:“真的不是梦。”
沈鸢眼角发热。
谢时渺一手拽住一人:“父皇是来陪渺渺睡觉吗?”
她往角落拱了一拱,自觉让出两个位置。
末了又觉不满意,谢时渺睡在谢清鹤和沈鸢中间,挽着两人的臂膀。
小姑娘挨了便宜还卖乖,嘀嘀咕咕。
“我的寝殿很大,父皇和母亲都可以搬过来,我不会生气的。”
沈鸢许久不曾和谢清鹤同床共枕,纵使身边隔着一个谢时渺,沈鸢依然觉得古怪。
她擡手轻轻在谢时渺手背上拍了一拍:“别乱动,你也该睡了。”
谢时渺怯怯应了一声,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却始终不曾闭上。
沈鸢蛾眉轻蹙:“渺渺,睡觉。”
谢时渺转过身,正对着沈鸢:“母亲,我舍不得闭眼。我怕我再睁开眼睛,父皇和母亲就都不见了。”
她不是没在梦中见过沈鸢,可惜那会谢时渺并不知沈鸢长何样,她曾经偷偷钻入御书房,翻箱倒柜也不曾找到沈鸢的画像。
谢时渺只能从旁人口中,拼拼凑凑一个母亲的身影。
沈鸢声音轻了许多,细声细气安慰:“不会的。”
谢时渺眉眼弯弯:“那母亲会一直陪我吗?”
沈鸢怔忪片刻,下意识望向谢清鹤,她双唇翕动。
沈鸢自然是不想留在宫里一辈子,可她也不想欺瞒谢时渺。
沈鸢低语:“渺渺想要母亲陪吗?”
谢时渺终究是小孩子,不到片刻,困意再次涌上眉眼。
“想的。”她呢喃,又悄悄弯起嘴角,“还想要母亲给我唱南边的小曲。”
帐幔中光影迷蒙,可沈鸢还是觉察出谢清鹤的视线缓慢在自己脸上顿了一顿。
谢清鹤狐疑:“你会唱江南小调?“
谢时渺迷迷糊糊,随口接话:“会,母亲唱得很好听,没有人比母亲唱得更好了。”
沈鸢双颊泛红,转首避开谢清鹤再次朝自己投过来的视线。
她听见谢时渺在问谢清鹤:“父皇没听过吗?”
谢清鹤淡声:“没有。”
谢时渺睁开一双水雾雾的眼睛,双眸弯若弓月,声音透着惋惜遗憾:“父皇若是早点过来,也能听到。”
她皱着一张小脸,好奇道,“父皇今夜过来做什么?百岁说你病了,生病是不能见风的。”
谢时渺颠三倒四说着话。
到底年幼,她再也撑不住朝她袭来的困意,缓缓闭上眼睛。
万籁俱寂,众鸟归林。
一片沉寂中,沈鸢听见谢清鹤清亮的一声。
“和你一样,害怕是在做梦。”
谢清鹤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也会害怕,害怕在宫里见到沈鸢只是自己的一场黄粱梦。
害怕梦醒,谢时渺又会追问自己沈鸢在何处,追问自己的母亲是何人。
冒着风雪从棠梨宫赶到谢时渺的寝殿,为的也不过是看沈鸢一眼。
檐下铁马随风摇曳,叮叮咚咚。
“害怕”这两个字,一点也不像会出自谢清鹤之口。
沈鸢心口一紧,酸涩溢满整个胸腔。
她闭上眼,半张脸埋在锦衾之下,并不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