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第六十五章他不想从沈鸢口中听到离开……
第六十五章
远处鼓楼再次传来钟声,风雪飒飒。
沈鸢枕着风声,昏昏欲睡。
翌日醒来,已是日上三竿。
连着下了好几日的雪终于见晴,日光满地,园中冰雪消融。
谢时渺半张脸贴在窗子上,一双眼睛圆睁,目不转睛盯着在园中做冰雕的百岁。
谢时渺眼睛弯弯,手中捧着热茶。
她一口也没喝,待百岁披着风雪入屋,谢时渺笑着将热茶往百岁手中一塞。
“这茶苦得很,赏你了。”
正宗的闽城大红袍,入口清香甘洌,用的还是三年前埋在梨花树下的天山雪水,千金难求。
百岁僵持着不动,眉心皱起:“殿下,这于理不合。”
且他还记得殿中的大红袍,是谢时渺亲自向谢清鹤讨要的。
他以为是谢时渺喜欢。
谢时渺不以为然:“若不是听说你喜欢吃茶,我才不会向父皇讨要。”
百岁眸光一僵,欲言又止。
谢时渺眼睛弯如月:“区区一点茶叶罢了,我还不至于连这个都没有,你若喜欢,就都拿了去。旁人若是问起,就说是我赏的便是。”
百岁身影僵硬一瞬,他缓慢垂下眼皮,半晌才低声:“……是。”
谢时渺抱着鎏金暖手炉,兴致勃勃往外张望。
园中的冰雕活灵活现,栩栩如生,连发丝都是百岁精雕细琢。
美人长发挽着一支牡丹白玉簪,簪子晶莹剔透,其余的还未雕刻。
一张脸平平,还未经过刻刀的镌刻。
谢时渺捧着双腮,余光瞥见百岁僵硬通红的指尖,又将手中的暖手炉递去。
“百岁,这冰雕……还得几日才能做好?”
暖手炉上还有谢时渺掌心的余热。
百岁垂首低眸,一板一眼:“约莫还要十日。”
“……十日?”
谢时渺惊诧,她一手扶着自己鬓间的步摇,一面转首:“我梳妆更衣也就半个时辰,怎么她那么慢。”
她蹙眉,细细思忖,“我听说内务府有擅冰雕的工匠,不若我让他们过来帮你。”
百岁板着一张脸,冷冰冰道:“不必,我一人足矣。”
里间忽的传来轻轻的一声响,贵妃榻前悬挂的镂空雕银熏香球晃动。
宫人鱼贯而入,手中端着各色的漱盥之物,服侍沈鸢漱口。
谢时渺当即丢开百岁,朝里间跑去:“母亲,你醒了。”
她牵着沈鸢往外走,窗前早没了百岁的身影,探头往窗口远眺。
园中手握刻刀站在冰雕前的,不是百岁还有谁。
谢时渺眉开眼笑:“母亲,我让百岁雕了一个我。”
沈鸢昨夜同谢清鹤吵了一架,这会子还不曾睡清醒,她一手揉着眉心,一面往园子望去。
“百岁竟也会冰雕?”
谢时渺爬上沈鸢的膝盖,搂着她脖颈转向园子:“这有何奇怪?百岁会的可不止冰雕。”
谢时渺如数家珍,“抓鱼捞鱼,纸鸢滚灯……”
民间时兴的小玩意,百岁都有所涉猎。
谢时渺底子差,不能三天两头往宫外跑。在宫里闲来无事,便会让百岁给自己做些新巧稀奇的玩意。
沈鸢面露赞赏:“这冰雕……还真是巧夺天工,看不出他竟有这样的手艺。”
谢时渺一副理所当然的口吻:“他若不好,我也不会留下他。”
谢时渺自然而然,面不改色。
那张稚嫩的小脸在这一刻似乎和谢清鹤重叠在一处,谢时渺身上有一半的血脉是谢清鹤的。
她是皇家的长公主,生来就有皇室凌驾于常人之上的高傲衿贵。
沈鸢不动声色皱了皱眉,懊恼自己并未尽到母亲的责任。
她一面抱住谢时渺,一面命人给园子的百岁送氅衣。
沈鸢笑笑:“他也是为讨你的欢心。”
谢时渺面上没有多余的表情:“我是公主,宫里谁不想讨我的喜欢?”
沈鸢一时语塞,无言以对。
谢时渺抿唇:“我还想让百岁再做一个母亲,还有父皇。”
她眉心稍拢,“一个‘我’,百岁都得做上十来日,加上母亲和父皇……”
谢时渺一根手指一根手指挨着数过去,一张小脸皱成一团,苦巴巴的像个小苦瓜。
“那我还得等上一个来月。”
沈鸢于心不忍:“渺渺,这两日天晴,冰雕可能用不了多久就会化了。”
谢时渺怔怔,愕然:“……什么?”
她随即从沈鸢膝盖上滑落,即刻想要找去内务府找工匠。
沈鸢一只手握住谢时渺,语重心长。
“冰雕本来就放不了多久。”
谢时渺嘴角往下撇,不乐意:“……宫里有冰窖。”
沈鸢循循善诱:“那你总不能日日都跑到冰窖去看罢?”
谢时渺瞬间没辙,愣在原地不语。
沈鸢温声哄人:“渺渺想学毛毡吗?若是用毛毡,渺渺想什么时候看都可以。”
谢时渺眼睛亮起:“毛毡是什么?”
沈鸢思忖片刻:“竹坊里有,我带你过去看看。你若喜欢,母亲教你。”
谢时渺喜不自胜,忙忙命人备车。
宫人出去一趟,很快折返,欲言又止。
沈鸢擡眸:“……怎么了?”
宫人伏跪在地,叠声磕头:“娘娘恕罪,陛下有话,说、说……”
宫人脑袋几乎磕在地上。
“殿下身子不好,这两日暂且在宫里歇息。”
沈鸢猛地站起身子,昨夜谢清鹤的话再次在自己耳边回响。
“渺渺不能出宫,那我呢,我也不能吗?”
宫人瑟瑟发抖,身子抖如筛子。
他一个劲朝沈鸢磕头告罪:“娘娘恕罪,小的也是听命行事。”
那种无力的感觉再次涌上心口,沈鸢气息不畅。
谢时渺不懂发生何事,她悄悄抱住沈鸢的臂膀,贴着她道:“母亲,待我病好了,我再带母亲出宫。”
她垂眸敛眉,讪讪,“是我自己身子不争气,母亲不要怪父皇。”
谢时渺有一回在病中还贪玩出宫,回来后又起了高热。
“那次父皇在榻前守了我两夜,差点误了早朝。”
谢时渺眼中的谢清鹤和沈鸢眼中的判若两人。
沈鸢怕吓到孩子,面色缓和,她俯身低下头,和谢时渺面对面。
“母亲不是怪你,只是怕你等急了。既然出不了宫,我让他们送来也是一样的。”
谢时渺破涕为笑。
随着入宫的不止有毛毡,还有松苓。
松苓:“陛下担心姑娘……担心娘娘在宫里住不惯,特地让人接我入宫。”
她小心翼翼觑着沈鸢的脸色,“娘娘……没事罢?”
沈鸢冷笑两声,不想在谢时渺面前流露出不好的情绪。
她低声:“回去再说。”
谢时渺握着银针,左戳戳右戳戳,脸上难得有孩童的稚气,童言无忌。
“母亲是想说父皇的坏话吗?”
沈鸢哭笑不得:“怎么,渺渺还想找他告状?”
谢时渺晃晃脑袋:“我才不会,只有小人才会背后告状。”
她扬高声,朝窗外喊了一声,“父皇,母亲在说你坏话。”
沈鸢瞠目结舌,目瞪口呆:“你怎么……”
她急不可待朝窗外望去。
廊下空无一人,唯有日光落满台阶。
沈鸢恼羞成怒,一只手提起谢时渺一边脸,她笑着道:“好啊,如今连你也敢骗我了。”
谢时渺咿咿呀呀,艰难从沈鸢手下逃生,可怜巴巴望向沈鸢身后,她怯生生:“……父皇。”
沈鸢轻笑:“你以为我还会信?你父皇……”
一语未落,沈鸢唇角的笑意戛然而止。
朱漆雕填描金花卉纹架格旁立着一道颀长的身影。
刚和朝臣议事毕,谢清鹤一身莲青缎面白狐皮里狐裘,腰间束着银镀金镶碧玺带扣,尾钩上缀着玉片碧玺。
脸上透着大病未愈的孱弱苍白,对上沈鸢的目光,谢清鹤黑眸动了一动,漆黑瞳仁中淌着沈鸢读不懂的情绪。
像是……如释重负。
谢时渺勾住沈鸢的手指头,一碗水端平,也开始告谢清鹤的状。
“母亲,父皇今早偷偷来看过你好多回了。”
沈鸢想起谢清鹤昨夜那句似是而非的话,心口忽紧。
她和谢清鹤之间还真是孽缘,剪不断理还乱。
谢时渺捏着沈鸢的毛毡小狗,爱不释手。
和沈鸢说完话,又抱着案上的毛毡小狗出去,跑到园子和百岁炫耀。
小姑娘的笑声如银铃清脆,似仙乐悦耳。
沈鸢目送谢时渺出去,命松苓好生跟着,转身朝里间走去。
珠帘狠狠甩开,差点摔在落后半步的谢清鹤脸上。
谢时渺不在,沈鸢也全然没了和谢清鹤扮演严父慈母的心思。
她气恼往后瞪一眼,疾言厉色:“你跟过来做什么?”
沈鸢恼怒不已,“谢清鹤,我在你眼中是不是就是一个蠢物?我一次次相信你,又一次次上你的当。”
谢清鹤沉着脸,凝眉:“我没这样想。”
沈鸢往前半步,直视谢清鹤的眼睛:“是么,那我怎么出不了宫?”
谢清鹤答非所问:“你想去哪里,过两日我陪你出去。”
沈鸢怒而挣开谢清鹤握着自己的手,愤愤不平:“不需要,我一个人也可以……”
话犹未了,沈鸢双足踉跄,倏尔跌入一个炙热滚烫的胸膛。
环在沈鸢腰间的手臂牢固,谢清鹤抱得极紧,像是要将沈鸢嵌入骨肉。
沈鸢半张脸埋在谢清鹤心口,几乎说不了话。
温热气息落在沈鸢颈间,谢清鹤喉结轻滚。
“沈鸢,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沈鸢艰难出声:“我什么也不想要,我就想……”
“离开你”三字还未出口,她又一次被谢清鹤抱住,勒在自己腰间的手臂坚硬如烙铁,沈鸢差点喘不过气。
谢清鹤冷声:“除了这个,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你。”
他甚至不想在沈鸢口中听到“离开”两字。
沈鸢咬紧后槽牙,艰涩从唇齿间挤出几个字。
“谢清鹤,你简直不可理喻,出尔反尔,言而无信,卑鄙无耻……”
沈鸢实在不会骂人,翻来覆去也只会那两句话。
“明明是你先答应放我走的。”
谢清鹤面色坦然,一只手握住沈鸢耳尖的烧蓝宝石耳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