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第六十四章老死不相往来
第六十四章
雪色涌动,窗下寒风凛冽,侵肌透骨。
酸枝木镂雕镶理石八角几供着一方紫檀木底座羊脂玉佛手,佛手质地莹润,半点多余的杂质也无。
沈鸢怔怔立在榻前,纤细身影如雨中芭蕉,单薄无力。
烛光跃动在沈鸢一双琥珀眼眸中,似洒上浅浅的一层金箔。
细碎的光影缀在沈鸢眼角,她面上却半点喜色也无。
沈鸢想起戚玄白日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话,想起虞老太医一而再再而三的叹息。
还有这十年落在谢清鹤身上痛不欲生的折磨。
戚玄说,从未有一人能生生熬过这十年。借命确实是逆天而行,违抗天令的事,总会遭受旁人无法料想的苦难。
沈鸢想过许多谢清鹤做此事的动机,或是忧心后继无人,或是为了江山社稷。
可她单单没想到,谢清鹤竟是为了这样一个虚无缥缈的缘由。
当初沈鸢为谢清鹤求医问药,为他求考经求秋桂笺,都是为了还恩情。
若不是自己认错人,她也不会鞍前马后照看谢清鹤。
思忖再三,她留给谢清鹤的,真的只有谢时渺一人。
云影横窗,乌云浊雾。
殿中光影暗了一瞬,谢清鹤眉骨泛疼,如有上千只虫蚁吸血啃肉。
眼前黑了又黑,重重阴影笼罩在谢清鹤四周,他皱眉,一手揉着鼻骨。
那双深黑眼眸晦暗不明,如跃动着滔天烈焰。
“外面冷,我让人送你回去。”
浓重腥烈的血腥气在谢清鹤唇齿蔓延,他咬牙,强撑着道。
沈鸢脑中乱糟糟的,混乱不堪。
她往后踉跄半步,跌跌撞撞往后走:“不必了,你……你好好歇息。”
沈鸢几乎是慌不择路朝外走去,风雪扑打在她脸上,她双手背在身后,牢牢闭上槅扇木门。
廊下象牙雕云鹤纹海棠式灯笼随风摇曳,微弱烛火如江水淌落在沈鸢脚边。
沈鸢贴着木门,缓慢滑落在地。
白茫茫雪地中,一串雨链在风中晶莹剔透,折射出浅淡光影。
宫人手持羊角灯罩,着急忙慌上前搀扶:“……娘娘,奴婢送你回去罢。”
是从前照看过沈鸢的宫人。
宫人手中的烛光照出沈鸢苍白孱弱的一张脸。
沈鸢无力起身,一手握住宫人的臂膀:“走罢。”
风雪凛凛,如刀割掠过沈鸢。
她垂首往后望,寝殿杳无声息,静悄无半点人声。似湖上漂着的一处孤岛。
沈鸢轻声呢喃:“……陛下一直、一直都是这样?”
宫人不知借命一说,只知谢清鹤如今喜怒无常,性子越发古怪偏执。
她小心翼翼道:“娘娘走后,陛下就一直宿在棠梨宫,身子不好的时候也不肯让旁人近身伺候,只留虞老太医和崔大人。”
戚玄身份不明,朝中众说纷纭,甚至还有人怀疑谢清鹤是在寻长生不老之药,无人知晓其中真正缘由。
甚至连谢时渺也不知,她的命是谢清鹤借来的。
步辇停在谢时渺寝宫,寝殿外安静无声。
唯有百岁垂手侍立在湘妃竹帘旁。
沈鸢离开时,百岁是何模样,如今也是那个样子,连脚步也不曾移开半分。
沈鸢狐疑:“今夜是你坐更?”
百岁福身行礼,一板一眼:“殿下生病时常会做噩梦。”
沈鸢一怔。
窗下朔风呼啸,这样冷的天,即便殿中点着银火炭,可连着规规矩矩站上一整夜,双足也会僵硬麻木。
帐幔后传来谢时渺平稳的气息,她半张脸都埋在锦衾之下。
熏笼的暖气萦绕在谢时渺周身,夜色悄然,隐约还能听见谢时渺在梦中的呓语。
沈鸢转首:“你下去歇息罢,渺渺这里有我守着。”
百岁迟疑不定。
沈鸢唇角往上扬了一扬:“待明日我不在,再换你过来,你总得留着精神照看渺渺。”
轻飘飘的一句话落下,百岁双足动了一动。
犹疑片刻,他朝沈鸢拱了拱手。
明明沈鸢才是谢时渺的母亲,百岁却朝沈鸢低声道:“有劳沈贵人了。”
话落,他目光恋恋不舍从谢时渺脸上掠过,擡脚往外走去。
寝殿再次归于沉寂。
殿中并未掌灯,昏暗无光。
将近二更天的时候,谢时渺果真做起噩梦,口中含糊不清,胡乱说着胡话。
沈鸢惊醒,一只手轻轻拍打着谢时渺的后背,她嗓音轻轻,柔声唱着江南小调。
这还是刘夫人教给沈鸢的,萤儿以前睡不好觉,刘夫人也是这样哄小孩子。
百试百灵。
枕边的谢时渺果真不再喃喃呓语,眼皮往上擡了一擡,无声看了沈鸢一眼。
巴掌大的一张小脸再无往日的虚张声势,谢时渺乖巧抱住沈鸢的手臂,挨着她蹭了又蹭。
沈鸢挽唇,眼中流露些许笑意。
倏尔。
帐幔外传来轻轻的一记茶碗磕碰的动静。
那声音极轻极轻,稍纵即逝。
沈鸢后背沁出细密的冷汗,她猛地坐直身子,一颗心提到嗓子眼。
沈鸢双目定定盯着帐幔上的仙鹤纹,攥着帐幔的指尖颤栗。
一鼓作气,沈鸢猛然挽起帐幔,双目惴惴不安。
寝殿噤若寒蝉,半个人影也无。
恐惧和惊慌又一次溢满沈鸢的胸腔,她无声落地,目光一瞬不瞬盯着地上立着的缂丝屏风。
屏风下一道黑影飘过。
沈鸢瞳孔骤紧,下意识想要高声喊人。
谢清鹤眼疾手快捂住沈鸢的双唇:“是我。”
低低的两个字落在沈鸢耳边,她整个人如释重负,无力跌落在谢清鹤肩上。
宫人悄声上前掌灯,光影朦胧摇曳,悄无声息落在谢清鹤指骨分明的手上。
沈鸢惊魂未定,扬眸不可思议瞪着谢清鹤:“深更半夜,陛下过来做什么?”
谢时渺还在睡,沈鸢声音压得很轻,唯恐吵醒孩子。
谢清鹤握着沈鸢的手并未松开。
他肩上搭着素锦织镶银丝边月白色鹤氅,眸色极深。
谢清鹤静静望着沈鸢,许久才开口:“……沈鸢?”
似是眼前的人影好像是一阵风,或是一缕烟,随时随地都有可能烟消云散。
扼着自己腕骨的指腹不似先前那样冰冷刺骨,沈鸢细细端详谢清鹤片刻,忽觉他脸色比白日见到时好了不少。
至少不再如先前那样惨白孱弱。
沈鸢皱眉,一股前所未有的诡异蔓延至全身:“陛下若是没事,还是早些回去歇息。”
她起身,倏地想起谢时渺曾说过,谢清鹤如今的身子不宜受寒。
沈鸢深吸口气,转首凝眸。
“渺渺很担心你,日后若再有……”
“渺渺担心我。”
谢清鹤不动声色擡起双眼,“那你呢?”
望着沈鸢的那双黑眸乌沉,谢清鹤手背上还有浅浅的一道口子,应该是戚玄白日取下蛊虫时留下的。
沈鸢双眼湿润,视线似有若无从谢清鹤腕骨上的红痣掠过。
谢清鹤眸色一沉,恨不得将腕骨上的红痣除之而后快。
夜色氤氲,沈鸢轻盈声音飘荡在空中。
“你知道吗,我先前总以为……我是因为苏亦瑾才救你的。”
谢清鹤瞳孔骤紧。
纠缠多年,这是他和沈鸢两人第一次心平气和提到苏亦瑾这个人。
“我总以为,若是没有看到那枚红痣,若是没有认错人,我定不会冒险救你。”
缥缈夜幕中徐徐飘落着雪珠,如搓棉扯絮。
暗黄光影映照着沈鸢纤细白净的一张小脸,她眼中带着笑意,似乎又回到谢清鹤养病的那段时日。
说起来,那竟是沈鸢最无忧无虑的时光。
除了钱财,她什么都有了。
沈鸢眼中呛出颗颗泪珠,她哽咽着嗓子道:“直到后来我救了白露。”
躺在小巷中的白露作书生打扮,浑身血淋淋的,和那日在山脚下的谢清鹤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沈鸢以为自己有谢清鹤的前车之鉴,定不会再心软救人,定会袖手旁观,对地上伤痕累累的白露视而不见。
可是沈鸢没有。
辗转半宿未睡,沈鸢还是冒着冷风折返小巷,深一脚浅一脚扛回白露。
她那时也怕白露和谢清鹤一样恩将仇报,害怕又是一出农夫与蛇的惨剧。
可沈鸢良心未泯。
她总是想万一呢,万一地上躺的是个好人,却因为自己的偏见白白送了性命,那岂不是成了她一辈子的心病。
沈鸢总归是善良心软的。
所以即便没有那枚红痣,即便沈鸢没有认错人,她也会救谢清鹤。
谢清鹤黑眸动了一动,眼中有错愕,也有震惊。
沈鸢唇角扯出一点苦涩。
她总是以为,自己对谢清鹤所有的爱意是建立在“还恩”两字上。
其实不是的。
知道苏亦瑾是幼时救助自己的人,沈鸢心中想的,也不过是“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她可以为苏亦瑾付出所有,可以为他冲锋陷阵,可以为他舍弃生命。
可沈鸢不会在苏亦瑾身上倾泻满腔爱意。
她先前对谢清鹤的爱意倾慕,从来都不是因为认错人,仅仅因为他是谢清鹤。
鸟惊庭树,窗外掠过一声鸟啼,惊起满地的落雪。
谢清鹤侧首,强忍着咽下喉咙的咳嗽,眉眼难得染上笑意。
和他先前的似笑非笑不一样。
半曲的指骨在漆木案几上轻落下两声响,谢清鹤低声。
“渺渺去岁生辰,一直缠着我问你在何处。”
谢清鹤倚着身后的青缎靠背,嗓音备懒,“明日立后的旨意会传遍天下,若是你不喜欢坤宁宫,我也可以……”
“立后?”
沈鸢悠悠出声,“谢清鹤,你想立谁为后?”
满心的欢喜顷刻化为乌有,谢清鹤沉下脸,正色道:“沈鸢,你这是何意?你是渺渺的生母,自然是立你为后。”
“可我不愿意。”
沈鸢低低笑了两声,一步一步朝谢清鹤走近。
瘦弱身影如杨柳,映在墙上,“我不愿意,谢清鹤。”
谢清鹤双眉拢起,脸色铁青,阴沉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他声音低沉:“你刚刚的话,是在骗我?”
若不是谢时渺还在里屋,沈鸢差点笑出声。
她往上牵动唇角,琥珀眼眸中溢出泪珠。
“我没骗你,我说的句句都是真的。”
眼前涨上一层浅浅的水雾,沈鸢哑然失笑,“就算没有苏亦瑾,我也会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