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二更)他们的第一夜
十七娘简单的心中很少激荡起文艺而富有哲思的自言自语,但她今日竟忽然觉得——
就像爱太刻骨容易变成恨、喜欢太浓郁容易变成怨一样,在突然而来意想不到的喜悦面前,她的唇角想不起来要笑,眼睛却开始酸涩,痛得想要流下名为悲伤的泪来。
她很久没哭了,在北国她没有流过一滴泪,哪怕最思念最浓的时刻,她也只是看看月亮就把自己哄好了。
此时此刻,眼疼之余,她还很懊恼。
逃得匆忙,今天没有打扮,头发只是很随意地绾成了低髻,清水抹了把脸就出来,在干冷的北国待得太久,脸上干巴得很,嘴也起皮,她还爱咬嘴皮,结果破了更疼更难受。
他还从来没见过她女子装扮的模样,她打扮起来还是很好看的,哪怕如今年岁渐长、哪怕如今半张脸被毁,但好好打扮一下,还是依稀能看见漂亮样子。
怎么,重逢,偏偏是今天呢?
懊恼着,忽然,她又换了一种情绪——“我没认错吧?真得是他吗?如果是他,为什么他不走过来?是不是我看错了?他的白头发怎么多了这么多?才十年,怎么会呢?”
她忍不住擡眸再去看,两道小心翼翼的目光,在大雪里又相遇。
然后,她看见他朝她走了过来,他走的很急,但没办法,因着那条跛足,走得很不稳,似乎每一步都很吃力。
大雪天地上那么滑,这怎么行?算啦算啦,她过去吧。
十七娘也不再纠结自己今天有些粗糙,跑着过去,只是原本飞快的步伐,待到他面前时,又如灌了铅一般沉重,走不动一步,只好杵在雪里,看着他。
才确定了,真得是他。
其实这条路也不是很长啊。旁边的人来来往往,片刻就过去了。
可这么点距离,他们走了十年。
温暖的指腹慢慢抚上她的脸庞,他的指和她的脸颊都有些粗砺,声音也是一般的喑哑,“……十七娘。”
她说:“是我。”
“你受苦了。”
她摇摇头,“不苦。”
她感到他在抚摸她脸上的疤痕,所以补充道:“有年贪嘴,吃了海里的鱼,结果得了风疹,就留了这疤,说到底还是我太贪嘴。你可别嫌我丑。”
“你不丑。”那指腹在她脸上流连,无限眷恋,他道:“那你会嫌我老、嫌我瘸吗?”
十七娘摇头,眼睛愈发疼得厉害,道:“他们欺负你了。”
他轻轻擦掉她的泪,“没有,我自己摔的,有天晚上下雨,地滑,没注意,就摔了,结果就摔成个跛子了。”他深深呼了一口气,声音变得有些沉有些颤,“别嫌我,十七娘。”
她生气道:“你放屁,我是那种人吗?”
他的手从她脸上慢慢落下,想握住她的手腕,可从肩头抚下去后,才忽然发现那下方的袖管空荡荡的,他紧紧攥住那袖管,攥得手上青筋毕露,攥得手心发红发烫,他低头去望,视线紧紧锁在那空荡的袖管上,看得呼吸也重了,眼睛也红了。
他没敢问,她也没有解释。他们明白,彼此都在用谎言掩饰这十年风霜。
他环住她的肩膀,将她紧紧抱在怀里。而她另一只手也揽上他的腰,真暖和,她想,恍惚间回到了青春年少的从前,呼吸之间都是热的。
“真好,十七娘,我们回家吧。”他说。
他说他前几天已经弄清楚这县里的套路,也不乏两国之间悄悄往来的人,无非就是塞钱求人办事,黑户也能变白,而他这些年也攒了些银钱,恰好可以带她回去。“我们从这里一路南下,越过青州湖,绕到另一边,再南下,就能到南华县,就能到长青观,就能回你的家。”
“好。”十七娘说:“我们回家,阿珩。”
迈过边界的那一刻,多像做梦一般,仿佛那北国精致的王宫牢笼里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噩梦。
而梦醒来,日思夜想的人就在身旁,正和她一同看着一片月亮。
两人头也不回地南下,路过青州湖,祭拜了李平。终于在几个月风餐露宿之后回到南华县,上了长青山,才发现那里已经没有长青观,换成了长安庙,好一番询问,也只得了些零星消息,说是七年前长青观观主和弟子下山时遇了山洪,不知所踪,不明生死。
庙宇和当年的长青观布置已全然不同,那片杏林亦悉数消失,换成梧桐树,只剩埋着老观主的土丘还在,他们并不妄动亡者坟茔。
不过再十年、五十年、百年呢?不好说,时光匆匆,弹指一挥间,所有都如烟。
十七娘想不了那么远的事,给观主的坟磕了几个头,和阿珩下山了,她说:“阿珩,我们总说回家,可是我们回来了,家却在哪里呢?”
“我家那个村也没什么我认识的人,十七娘,从此以后,我们两个便是彼此的家。”他牵著她的手,如是说道。
两只手互相握得更紧,“好啊。”
他们在南华县定居,拥有了自己一个小土院子,两人都没办法再从事太重的体力活,合计一番,还是卖烙饼,可以勉强谋生。
日子虽然普通,但过得也轻松,对十七娘来说,起码晚上能睡好了,不用怕睁开眼要应付那北国国君,也不用怕被仍进笼子里打野兽。
只是有次夜里,十七娘起夜了,发现阿珩不在枕侧,听见后院有很小的动静,所以她便去看,才发现阿珩在那里穿着单裤,用盆里水擦着背,借着幽幽的月色,才看见他背上身上全是斑驳的旧伤,一片一片吓人极了,但看着不像是打仗打来的伤,像是烫伤。
她上前,踩到一根枯枝,被他发现,他竟然惊慌地扯过旁边的衣服披上,匆忙间还把那盆水都打翻在地,“十七娘,怎么醒了?我把你吵醒了吗?”
两人虽然定居在一起,睡在一起,却从没“坦诚相见”过,每夜都是和衣而眠。
所以,她竟不知,他身上全是这样的伤。
她走上前,要去扯他外披的系带,他的手死死扣在那里,不让她扯开。
她冷下声音,“松开!”
他摇头,声音微哑,“不松,十七娘,太难看了,会吓到你,别看。”
“那我难看成这样,吓到你了吗?”十七娘细眉一挑、双目一瞪,怒气冲天,却又开始忍不住泪,她指着自己的脸,骂道:“我都丑他大爷成这样了,一张烂了一半的脸天天给你看,吓到你了是吗?给我看!我男人身上有什么疤我都不知道,你让我心里怎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