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觉都是准的。
雄库鲁命令医师把她治好，婢女为她换上北国女人的衣着，化上北国的妆，送到了雄库鲁的怀里。也许是故意也许是无心，国君当着周国公主和其他妃妾的面夸她，“之前觉得你长得秀气，只可惜当时以为你是个男人，我从不碰男人。
没想到才知道你竟是个姑娘，有着周国娇柔的容貌，却有我们北国儿女的勇敢，我要将‘依热恩’这伟大的名字赐给你，以后我不要你和野兽打架了，来我身边吧，依热恩。”
十七娘庆幸过，和野兽相比，人总是更文明的，她离生总是更近的。
可她也害怕过，那一天的夜晚和那之后的很多个夜晚，她都害怕。
困兽笼中表现的那样强韧的硬骨头，因无数的牵制和软肋，也只能屈服在强权之下，这使得站在权力之巅的国君暴虐的征服欲得到极大满足，也就乐意给她一些宠爱和荫庇。在极乐之时，他想埋进她骨血里，高昂道：“依热恩，你曾让我失去一个儿子，那就用你的身体为我孕育更多儿女吧，我会为你加封贵妃，让你的孩子成为北国的明珠，一生无忧。”
在一个夜里，她不小心说了梦话，她呢喃着阿珩这个名字。
被雄库鲁听见了，他质问她：“阿珩是谁，你的旧情郎吗？是的话，忘记他，不要让我再听到，否则我会让周皇把这个人也抓过来，你知道会是什么下场。”
从此她在他身边甚至不敢真正睡去，害怕自己又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后来她学会开始无比顺从、乖巧、懂事，变成他口中“花瓶一般的女子”，她发现，原来这样可以慢慢减淡他心中征服得来的快感，让他慢慢对自己失去兴趣。
他在她木讷而顺从的伺候中，感叹：“依热恩，原来再勇猛的老虎，在我的手下也会拔去所有的利齿和利爪，变成温顺的小猫。”
他处在权力和财富的中心，所有的珍宝、美人、骏马都会顺着层层漩涡流向他，一个中途划过的流星，并不值得太多的铭记。
直到后宫里某些妃子出于对她当年一段短短的盛宠的嫉妒，下药毁了她半张脸，雄库鲁便彻底对她失去了兴趣，甚至不愿花时间费精力找出真凶。
一朵花最盛放的时候他已经悉数享受过了，当它枯萎的时候，就不值得再去照看。
而十七娘才渐渐迎来自己的艰辛却自由的时光。
十年，她在北宫耗了十年，也为自己出逃谋划了十年，终于在又一年冬天，北国一年一度的祭月节的夜晚，她用提前疏通好的关系和多年攒下的金银财宝换了自由。她躺在一个棺材里，被送出了宫。而那属于她的小宫殿，则和一个提前放好的死尸一起燃烧成灰烬。
这场孤单的旅程，惨烈地来，安静地走。
不变的，是荒漠的雪，是热烈的心。
逃出王宫只是第一步，避开人逃出北国也很艰难，历经风雪，她看见了青州南北的分界线，看见了清澈如昨的青州湖，而她知道在湖的那一头，李平的墓就在那里，仿佛他们所有人的家就在那里。
可走到这里，她才陷入一阵巨大的空茫，她要怎么过去？这苍茫的边界线，北国和周国泾渭分明，她没有名帖路引，没有身份，在北国她是“已死之人”，在周国她是“戴罪之身”。
思前想后，只有一个地方可以一去——青州的中平县，这是唯一一个北、周混住且互市的地方，虽然有官兵定期巡逻，却不限制两边人在这里来往。
去县里的南下之路，有着左边荒漠右边草原的奇观，中间道上许多人都牵着高头大马或骆驼，人和动物的脚印踏在厚厚的雪上，都走得很慢，生怕打滑摔了。
正是此时。
对面有个人，从县里的方向朝北边走来。
他走得每一步都比常人更慢，因为有一只脚是跛足，他得拄着拐走来，他客客气气地问那些牵着马的商人——“请问北国是往上走吗？”“大概要走多远？”“好的好的，谢谢大人。”
他的白头发很多，身形容貌依旧能看出曾经的俊朗，只是也满面风霜了，只剩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在阳光里照得清透湛然，还和许多年前似乎一样。
十七娘听见了大雪的声音，听见马蹄的声音，也隐约听见人们交谈的声音。
也听见了家的声音。
也听见了十多年前黑夜里踏马而来的那声口哨的声音。
在落雪之中，在阳光之下，她的目光扫过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时——
她清晰地想起，一个曾接触过的北国吟游诗人写的一首诗歌：
“亲爱的比娅（北语：月亮），我赞美你。
无限地赞美你！无论是疯狂的君主，还是勤劳的百姓；无论是哭泣的孩童，还是流浪的魂灵；无论是广袤的山川，还是清澈的小溪，温柔的月光都对我们呢喃细语。
无限地赞美你！无论天涯还是海角，无论离别还是相聚，无论完整还是残缺，无论高贵还是失意，无论贫穷还是富贵，无论年轻还是老去，无数的我们，视线都在你身上汇聚。
永恒的比娅，伟大的你，指引思念的我们，终有一日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