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大结局(二)虽死不悔,永……
纵使已经有所耳闻,李弘恪仍是难以置信,眼眶因怒意上涌而发红。
“你胡言乱语什么!你怎能和他在一起!”
即便没有亲缘猜忌,他以前也从未想过要将沈明语许配给萧成钧。
一则沈明语是他唯一的亲生孩子,他不可能令她下嫁任何权臣,武将却是不同的,联姻武将多是战时笼络手段。
二则,他原先是真心爱重萧成钧之才,但依照大梁律例,娶公主者仕途不得晋升,他也不忍就此断送他前途,不忍社稷失此栋梁。
三则,沈明语和萧成钧到底曾是兄妹,若是往事被人拆破,世俗流言又会惹来风波,于皇室颜面不妥。
李弘恪哑着嗓子质问:“你是为了救他,才作此谬言,是不是?”
沈明语毫不露怯,说:“儿臣怎不能和他在一起?倘若因您猜测之事……儿臣可以坦然告知于您,他不是麒奴,而是兰娘亲生的孩子,儿臣与他毫无血脉关系,您想错了。”
李弘恪呵呵冷笑了两声,“即便没有亲缘,你二人到底曾有兄妹名分,你不知人言可畏,不惧世间非议?天家颜面,岂容尔等践踏?”
沈明语知道父皇一时无法接受,她原本打算三年后自己能站稳脚跟,能与父皇再多些孺慕之情,再筹谋坦白的。
但萧成钧逼婚之事将她打了个措手不及,更令她醍醐灌顶的是他那封书信。
她没法再等了。
他等不起了。
“儿臣,无所畏惧。”
沈明语肩头轻颤,闭上了眼睛。
“好,好,好!”李弘恪将手中卷册狠摔在地上。
他望着跪地的纤薄身影,咬牙切齿,“你无所畏惧……那朕也告诉你,此人目无君上,大逆不道,屡犯天威,朕断然容不下他,你要为了他,不顾父女之情,执意如此吗?”
话音落下,殿内彻底陷入死寂。
良久,沈明语缓缓睁开了眼,望着对面的高大身影,一动不动。
她紧抿着唇,似是做出了艰难决心,开口道:“他缘何屡犯天威,您不是心如澄镜么?”
“自古伴君如伴虎,他自知无法自证清白,您已经对他生疑,将来迟早君臣离心,与其坐以待毙,他宁可玉碎不为瓦全。”
她眼角泛红,声音亦是发抖,“他身为吏部侍郎,革新吏治,乃心系黎民疾苦,何错之有?谏言任用,是为江山稳固,何错之有?
她深吸了口气,继续沉声说:“他所行诸事,皆是为国为民,却要因无中生有的猜忌,备受煎熬。您为何不肯信他,他又何错之有?”
李弘恪怒道:“朕给了他机会,是他顽固不化,咎由自取!”
“儿臣不知该如何令您打消疑虑,不敢奢求您成全他治国齐家之向,只求您饶他一命,准他远离庙堂,儿臣亦不胜感激。”
沈明语自知接下来的话说出口,或许连自己也难逃落罪,但她已经有所觉悟。
她重重磕了个头,再度昂首,双目通红,迎上那双锐利的眼眸。
“退一步说,即便昔年的皇长孙在世,您又执意要赶尽杀绝吗?儿臣曾读《管子》,名实之相生,德之舍也,民心所向,在德不在位。若行仁政,励精图治,自得臣民拥戴……您又何愁天下不归?又何必忧惧名位?”
“您忌惮的不是皇长孙,您恼怒的也不是他这个人,是任何胆敢忤逆之人,是所有不顺遂您心意之事。当年巫蛊之祸历历在目,您当以此为鉴!”
话落,李弘恪大怒,腾地站起身来,阔步走到沈明语身前,扬起袖袍,掌风凌厉而下。
他整个人都气得发抖,手腕却迟迟未能落下。
身前哭红了眼眸的少女,双眸盈满泪水,却又透着坚毅,像极了他年少模样。但那张明艳沾泪的脸庞,却与他此生挚爱如出一辙。
他怒问:“李敏瑜!你今日声声句句向着外人,眼里可还有朕这个父皇!”
沈明语紧抿了抿唇,抖着声说:“儿臣今日冒死谏言,正是因眷念父女之情,不愿见您因一念之差留憾,盼您垂日月之明,解心中郁结,更盼君臣相和,为社稷黎庶之幸!”
说完,她久久伏地不起,乌发随之倾泻而落,将她整个人几乎裹入一团漆黑。
李弘恪怔怔站在原地,看见她低头时,露出了后颈上一道鲜红的疤痕。
女孩儿皮肤雪白细腻,那道将将结痂的疤痕扭曲狰狞,刺目得让人眼底发涩。
他如遭雷击。
这是他狠狠一鞭子抽在她身上时留下的。
恍惚间,他莫名就想起很多事。
想起漓泉宫变时,犹作少年打扮的孩子局促不安地站在他身前,嗫嚅着说他是不是认错了。
想起去公府探望她时,她逆光而来,站在门口时的伶仃模样,轻声细语地告诉他自己养了一只小狼。
想起校场夕阳下,她练完箭后,和自己并肩而行,言笑晏晏地谈及自己与同窗趣事。
……
李弘恪心情格外酸楚。
他一直高举着的手臂终于无力垂了下去。
他跌坐回榻上,喃喃低问,“那日朕打在你身上,疼不疼?”
沈明语愣了下,一直强忍着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
她的眼泪砸落在李弘恪心底,叫他心头五味杂陈。
殿内烛火温柔洒了一地,落在少女乌黑的长发上,泛起薄薄光泽。
李弘恪怔怔看着,声音有些沙哑,“你和你母亲,生得很像。”
沈明语嗯了一声,一点头眼泪就顺势淌落。
“朕和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彼时朕尚是四皇子,宫规森严,然朕年少顽劣,常私自出宫,只为去见你母亲。你母亲不比你这般温顺安静,她天真烂漫,伶牙俐齿,朕伴她身侧,纵不言语,便是见她一颦一笑,亦是心满意足。”
李弘恪双目隐隐泛起泪光,“朕当时暗自发誓,将来定要明媒正娶你母亲。谁知世事难料,朕被迫离京远走甘州,纵使朕一直在筹谋回京,想能与她白首偕老,岂料再闻她消息,已是阴阳两隔。”
他顿了顿,神色黯然,目光虚虚望着烛火。
“后来,朕得知她为朕留下了你,欣喜若狂,朕曾感慨今生命途多舛,得知此事,深感苍天待朕不薄。你回到朕身边后,朕自觉歉疚,本欲弥补十几年亏欠,朕知你志向,许你进学,容你议政,甚至膝下子嗣单薄,至今也未有广纳宫嫔。”
李弘恪缓缓吐出一口气,望向沈明语。
“朕不愿与你父女离心,你可明白?”
沈明语眼眸血丝弥漫,声音微微颤抖,“父皇既经历生离死别,当知儿臣心意。”
李弘恪凝视着沈明语,慢慢道:“朕可允诺你,饶他一命,准他致仕,但其余事等,朕不能再松口。”
沈明语心坎猛地发紧。
她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帝王震怒,总要有个发泄口,否则置天威何地。
萧成钧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他受的罪,是要与她分离。
“你年岁尚小,何必执着一人,看瑶月当初那般执着,最后又如何?良人是否值得托付终身,朕望你三思而行。”
李弘恪语气放缓,“朕年事已高,不过想留你在身边,多待些时日。”
沈明语手指紧攥成了拳头,似乎想要退缩,却再次擡起头来,直直地看向那道明黄身影。
“儿臣斗胆一问,当初您与母亲,为何分离?”她声音也很轻缓。
李弘恪一怔,沉默了片刻,才低声说:“当年,你舅舅命陨雪连山一役,朕与你母亲为此有所争执,负气分别。而后朕赶赴边关征战,你母亲南迁江淮,朕本想等凯旋后与她开解心结,直至她入京探亲……”
他声音停了下来。
沈明语再次出声,“慈云山寺,您是在那里与她最终一别,是吗?”
李弘恪对上她的目光,沉重颔首,说:“朕得知皇兄有意求娶她,违命入京,连夜赶至慈云山寺,却见到……”
“却见到她与旁人对月饮酒?”沈明语打断了他。
李弘恪身子微抖,没有应声。
“见状,您定然怒不可遏,以为她朝秦暮楚,与她再度争执,是么?”
沈明语眸光渐渐染上凉意,咬牙道:“您可曾想过,当时她身染疫病,对方挟恩图报,趁人之危,她如何能拒?况且,她孤身在京,又怎敢违逆皇子?她当真情愿么,怕是连句不愿都不敢说出口。”
“想必您怕是未容她辩解,便已厉色相向,而后纵她解释,您亦充耳不闻,依旧冷落于她,生生将她逼至心死如灰。”
李弘恪浑身一僵,双眸渐渐失焦。
沈明语一字一句,竟如亲眼所见,与当时情形分毫不差。
那日他闯进山寺,逼走皇兄后,迎头质问沈棠那些风月传闻,她泫然欲泣,伸手想拉他衣袖解释,他却甩袖而去。
第二日听闻她抄写佛经时咳血,他又气又急,担忧她身子,任凭她如何冷脸婉拒,他都恍若未闻,执意留下来照顾她,也是那段时日,他与沈棠有了眼前这个女儿。
直至后来,有人将他拔剑面向皇兄之事捅到了先帝跟前,他彻底失了圣心,不得不远走边关,临走前本想让沈棠等他,却又因一些小事,与她再度争吵。
孰料,那竟是最后一面。
“若如您所言,您待母亲情真意切,您怎能如此忍心?”
沈明语指尖深深掐进掌心,蓦地冷声说道:“您见到她时,可曾问过她半句病体如何?可曾问过她,独居京中是否受尽委屈?可曾告诉她,您回来是要娶她?纵抗旨不遵,纵与兄相争,亦无所畏惧,非她不娶?”
“您那时不问缘由,酿成恶果,而今您依然固执己见,不听辩解,又执意要令我与心上人分离。”
“昔年您与母亲分离,致使抱憾终身,儿臣不愿重蹈覆辙。”沈明语目光落在那繁复的龙袍之上,凝望了片刻后,重重叩首。
“萧郎愿为儿臣抗旨不遵,虽死不悔,儿臣亦无所畏惧,永不负他。”
“天涯海角,碧落黄泉,相随不离!”
话音落下,她随即起身,朝殿外而去。
李弘恪为她方才所言而震惊。
因着太过震惊,他甚至忘了动怒。
他猛地站起身,踉跄朝前扑去,似乎想要抓住那飘然离开的裙袂。
“李敏瑜,你今日敢走,朕就再不认你这个女儿——!”
沈明语猝然停住,回过头来。
她眼底通红,盯着幽深殿内的明黄身影,一字一句道:“我乃沈家长孙女,姓沈,名明语!”
她疾步而出,身影迅速消失在殿门外。
……
漆黑夜色中,雪粒飘摇而落。
李弘恪站在宫檐下,呼吸粗重,浑身微微发抖。
他双目圆睁,望着深处宫殿,仿佛能等到什么人回来似的。
梁四全扶着他的胳膊,见他面色渐渐发白,着实担心,唤了声:“陛下,外头冷,您龙体欠安,还是进屋里安歇吧?”
李弘恪身形一晃,闭了闭眼,叫梁四全扶自己回去。
梁四全跟在他身边这么多年,便是当年被先帝发配边关时,也不见他这般颓丧。
他担心不已,却也无话可说。
是夜,太医为皇帝诊治后,特意加开了剂静心凝神的方子。梁四全服侍皇帝用药睡下后,屏退了众人,亲自守夜。
天色渐明,外头雪声渐悄。
梁四全也困乏了,见皇帝尚未苏醒,站起身来,准备去唤自己的徒弟来接替自己。
却在这时,听得龙榻上传来两声含糊呓语。
“棠棠……我错了吗……”
梁四全头皮一紧,赶紧上前,怕皇帝梦魇,盯了榻上的人片刻后,松了口气,轻声唤道:“陛下?”
李弘恪缓缓睁开眼,眼神犹自茫然,喃喃问:“几时了,她去哪儿了?”
梁四全道寅时刚过,迟疑着禀报:“公主殿下回沈府了,因着大雪封路,沈老将军耽搁了几日,明日大抵要进京了,料想公主是回去为将军洗尘接风。”
他话里劝慰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李弘恪却觉得,她大抵是不会再回来了。
他挣扎着起身,梁四全忙来扶他,“陛下您当心。”
李弘恪坐起来,望着暗淡烛火在地面勾勒出的物什影子,一时怔愣。
“梁四全,你说,朕是不是老了?”
他声音沙哑,眼神迷离,“朕的故人,都不在朕身边了,唯一的孩子也要弃朕而去,朕成了孤家寡人了。”
梁四全赶紧劝慰他,但任凭他口若悬河说了半晌,皇帝只是一动不动,呆愣着出神。
梁四全心中焦急,正要再劝慰,忽听到外面传来一声禀报,说魏国公府萧三夫人求见。
梁四全心里琢磨着,这不是萧成钧的母亲么,可万万不能再召见,免得又惹怒了陛下。
他蹙着眉,立即站起身来,朝外走去,正要吩咐外头的人没眼力见儿,忽听得身后传来一道沙哑声音。
“……朕想见见她,让她进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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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国公府马车停在宫门外,平阳郡主先从车里下来,亲自扶着兰娘下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