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妹妹,你当真要进宫去?”平阳郡主满脸愁色。
昨日,魏国公府萧四郎与五郎亲自登门求见,道府上出了大事,盼平阳郡主能解燃眉之急。
萧成钧受召进宫已有好几日,却始终没有任何消息,外面众说纷纭,府里上下乱成一团。
萧明景本想去寻沈明语打探消息,人到了沈府,才知道沈明语也进宫去了。这事不知怎的叫兰娘知道了,众人怕她疯症复发,只得迂回敷衍着劝慰她。
谁知,兰娘这回却异常清醒,亲笔写了封书信,叫人送去林府,说务必要呈送到平阳郡主手上。
当夜,平阳郡主便来了魏国公府。
见到久别二十余年的姐妹,两人携手相看,泪眼朦胧,半晌都说不出一个字。
得知兰娘坎坷经历,平阳郡主也颇为感慨,姐妹二人虽同在京中,仅隔几条街坊之远,她甚至多次拜访魏国公府,却始终不得相见,到底是命运弄人。
兰娘说因自己疯症之故,身边的人担心刺激她,所以她之前甚少离开兰亭院,几乎不问世事。
近来,大约是多年调理起了效用,又或者是那日见过了沈明语,她的疯症渐有好转,人也越发清醒了。
儿子进宫下落不明,兰娘想拜托平阳郡主,为自己递个消息,道要亲自入宫去见皇帝。
闻言,平阳郡主却并不惊讶。
彼时三姐妹里,论行事果断利落,不畏强权贵胄,当数这位性子最温婉清冷的二妹,郑兰依。
当时,郑家为最为显赫的开国公府,郑兰依有个身为皇后的姑母,有个太子妃的亲姐,还有个军功赫赫的父亲,和意气风发最为护短的哥哥,家世煊赫远超平阳郡主与沈棠,可谓是天之骄女。
故而,也养成了她淡漠的性子,便是遇上皇亲国戚,也丝毫不怵。便是当今圣上,昔年身为皇四子时,因着欺负沈棠之故,也没少遭她唇舌相讥。
只是今非昔比,平阳郡主已经领教过当今圣上的天家威严,虽不知萧成钧所犯何事,也担忧郑兰依进宫适得其反。
郑兰依却淡淡道:“二十余年前,我早该命丧黄泉,此后活的每一日都算多赚的,又有何惧?”
听闻萧成钧母亲进宫来,叶初干亲自来接应她。
……
乾元殿外。
梁四全刚侍候皇帝更衣起身,不过等了片刻,便听得外面传来通传声。
“魏国公府萧三夫人到了。”
梁四全行至门外,看见一位身披藏蓝黑狐大氅的女子站立在宫门前,宫灯摇晃,地面投落她纤细的身影。
他赶忙上前,笑道:“让夫人好等,您快请进。”
李弘恪早在殿内等着,听到外头的动静,擡起头来。
便见一位容貌清冷的女子头戴抹额,跟在梁四全身后,缓步进来。
虽已经二十余年未见,较之记忆中的模样,眼前人容貌稍有改变,但他仍是第一眼便认了出来,正是昔年秦国公府郑家三女,郑兰依。
故人重逢,颇有种沧海桑田之感。
李弘恪站起身来,朝梁四全道:“天寒地冻的,怎不知给夫人拿个手炉来?”
不等梁四全开口,郑兰依沉声道:“谢陛下关怀,臣妇尚未如此娇气。”
说着,她跪地向李弘恪安静行礼,“臣妇今日,是为不孝子而来。”
李弘恪想起她有病在身,忙快步上前,扶她起来,道了声“免礼”,令她在一侧圈椅上坐下。
梁四全屏退众人,殿里只剩他二人。
李弘恪问她如今身子情况如何,又感慨道:“朕至今记得,年少时与夫人、令兄一同秋猎,朕追击猎鹿不慎坠坑,摔断了腿,令兄背着朕徒步二十余里,夫人一路随行……朕归京后,本想去探望夫人,奈何政事缠身,又顾忌夫人身子未愈,始终未能成行。”
郑兰依虚坐下去,缓缓擡起眼,道:“承蒙陛下挂念,臣妇如今一切安好,只是臣妇那不孝子悖逆不道,使陛下忧心,臣妇万分惭愧。”
她说着,复又起身,要磕头谢罪。
李弘恪面色微冷,说:“夫人言重了,朕不是不懂事理的人,犬子也是为了朝廷百姓考虑,朕之前小惩大戒,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他只说先前罚了萧成钧,只字不提这回召萧成钧的缘由,也没说赐婚换嫁之事。
郑兰依却在来乾元殿的路上,已经听叶初干说了来龙去脉,再联想当日沈明语泪盈满面的情形,心里有了数。
郑兰依垂眼,沉声说:“他犯下弥天大错,陛下留他性命,已是皇恩浩荡,臣妇感激不尽。”
殿内一片静默,李弘恪闭口不言,面色微沉。
郑兰依视若无睹,默了默,继续道:“陛下可愿听臣妇一段往事?”
李弘恪愣了下,“但说无妨。”
“臣妇年少时,曾与两位同龄姑娘义结金兰,我三人情同手足,形影不离,大姐袁绮乃是武安侯长女,臣妇行二,至于三妹……不是旁人,正是如今靖南王沈老将军长女,单名唤棠。”
李弘恪一怔。
他当然知道这些,可郑兰依突然提这个是什么意思?
“臣妇家破人亡流落江淮时,曾得棠妹照拂,后辗转回京,嫁入萧家。及至棠妹入京探亲,因病在慈云山寺休养,臣妇不幸罹患疯症前,曾去探望过她,却得知她有了身孕……”
见他表情微微松动,郑兰依垂下了头,说话声慢了下来。
“她告知臣妇,因孩子生父树敌太多,她不愿孩子受到牵连,又因昔年情伤,不愿叫孩子再受其苦,有意让孩子扮成男儿郎,免儿女情长之痛。
当时,臣妇为纾她郁结,宽慰道,那便嫁给我儿,保她此生无忧无虑。棠妹笑允,臣妇便与棠妹交换了南珠发簪,权做信物。”
她说着,从袖中摸出一对南珠发簪,正是当日沈明语从头上卸下来的那一对。
李弘恪接过她递来的发簪,手指轻轻摩挲,垂眸出神。
这发簪他也认得,当年在慈云山寺,沈棠惯常爱戴的就是其中一支。
“陛下有所不知,棠妹诞下孩子后尤为孱弱,自知命不久矣,依她所托,她的女儿本该送到臣妇膝下抚养,奈何臣妇彼时已身陷囹圄,自顾不暇,幸得萧老夫人救助,才留下了孩子。”
郑兰依缓缓擡眼,望了眼皇帝,见他仍在看着发簪发愣,料想这些话唤起了他的情绪,继续说下去。
“说来也巧,这孩子打小虽扮成男儿郎,但成钧早早便知道真相如何,待她如亲妹,他二人幼年时常来往,长大后更是情谊深厚,只是臣妇一直不知成钧对她心意,直至今年,漓泉宫变前,他临行前告知臣妇,才知他心系棠妹之女。”
“后来,他一直忙碌朝堂政务,无暇儿女情长,臣妇本想替他求亲,却又因病体始终不得时机。
成钧受召入宫已有数日,臣妇终日提心吊胆,本想托人去问,亦无门路。昨夜听闻成钧落狱,才知他犯下弥天大错。”
郑兰依擡起头来,额角发疼,眸中已然泛起泪光。
“这二十年来,臣妇愧对他许多,又因麒奴之死,待他亏欠多年……臣妇没为他做过什么,只此一件,臣妇想替他求个圆满,故而贸然进宫求见。”
她说完,双目望着对面的帝王,视野虽有朦胧,却毫无半分惶恐。
李弘恪和她对望片刻,忽开口问:“麒奴是何人?”
郑兰依眉心蹙起,眼底划过痛色。
“麒奴乃是臣妇长姐之子,昔年宫中祸事,臣妇侥幸得以将其救下,一直带在身边,抚其至四岁有余,视如己出,只可惜……”
她忍着泪意,头中疼痛愈发强烈,却仍极力稳住心神,将麒奴夭折之事一一诉来,谈及麒奴摔断腿时,更是面露懊悔,“孩子去世时,腿疾亦未愈,思来倍感心痛。”
李弘恪静坐着,始终一言不发,只是握着发簪的手指渐渐紧成了拳头。
半晌,他终于再次开口,“夫人,朕不知令郎与小女竟有如此因缘。”
“朕此次召令郎入宫,乃是为边关军情要事,因染风寒,迟迟未能决断,故而拖延至此,倒叫夫人忧心。”
他声音里莫名有点悲凉。
郑兰依没有拆穿他的话,只是说道:“臣妇怀胎十月所生的孩子,怎会不知他的脾性?倘若因直言进谏,触怒天颜,还拜请陛下,请您看在长亭昔年相救之恩,饶恕逆子过错。”
说完,她从座上起来,跪地叩首。
李弘恪垂眸看她,神色隐隐恍惚。
当年他几人皆是青葱岁月,眼前这位看不惯他戏弄沈棠时,总会写信骂他,斥他非君子所为。
白云苍狗间数十年过去,到底物是人非,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隔了半晌,他才缓缓招手,吩咐梁四全送人出去。
脚步声慢慢远去。
李弘恪依旧枯坐在椅上,入定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得空旷的殿内,发出幽幽一声叹息。
……
郑兰依正要登上马车离宫时,忽听见身后有急促的脚步声靠近。
见是掌印梁四全过来,她神色微微错愕。
“夫人,陛下让小人传话,今日令郎便能平安回府了。”他走得有些急,呼吸虽还不大稳,面上已经露出笑来。
郑兰依愣了下。
方才她也不过是信口胡言而已,便是说错了,自己不过是个半疯之人,皇帝也不会为此苛责。此时听得消息,整个人如梦初醒,眨了眨眼,一直蕴在眼底的泪珠掉了一颗下来。
“多谢公公特意相告。”她说着,让赵嬷嬷给梁四全封银。
梁四全道:“陛下最是重情义,又顾念故人,若是能得夫人时常相聚,重叙旧事,必然能渐解郁结,萧大人与公主殿下若能修成正果,永结秦晋之好,不失为一桩美谈。”
郑兰依想了想,含笑应声,又问:“今日匆忙,未能得见公主,不知公主安好?”
梁四全苦笑道:“昨夜公主与陛下起了争执,此时应当身在沈府,怕也是为了萧大人之事,前去等候沈老将军回京商议。”
朕兰依明白了他的话中话,转头吩咐道:“先去沈府吧。”
得告诉她的儿媳,要接儿子一起回家,说好的陪她用膳啊。
————
沈府。
自昨日沈明语深夜回来,半夏连翘便一直陪在她身侧,一夜未眠。
前几日,沈明语突然失踪不见,可叫她们吓了一跳,若不是萧成钧来人告知她的下落,二人连如何吊死的方式都想好了。
看沈明语回来,两人本该欣喜若狂,但却在得知宫中之事后,陷入苦闷,生怕自家主子想不开。
沈明语枯坐在小院里,愣愣发呆。
昨夜冲动之下从宫里跑出来,她也不知自己现在该何去何从,只知道若是萧成钧有三长两短,无论如何她都要跟着他的。
如今已是腊月底,天气寒冽,雪风如刃。
不知诏狱现在是何等阴寒,想他落狱遭罪,本就有寒邪旧症,才将将病愈,眼下不知成了何模样,眼泪决堤似地涌出来。
沈明语低头默默擦泪,半夏看得心疼,递给她帕子,小声劝慰,“殿下,您若是实在担心,看能否拜托叶大人,去诏狱探望三少爷?”
沈明语摇头。
先前皇帝昏迷,她尚能暗中前去探望,而今他醒来,又正在气头上,她不能再逾越雷池,不仅会连累叶初干,更会雪上加霜,令萧成钧处境艰难。
若是皇帝对他动刑……
沈明语面色倏地惨白,她争执之时,只想将憋了许久的话倾吐而出,竟没想到这里。
正是脑子纷杂之时,忽见竹烟慌慌张张地从外头跑进来,远远唤道:“公主殿下,公主殿下——!”
沈明语脸色愈白,手里的帕子都掉落在地。
半夏也吓白了脸,赶忙跑过去,“发生何事了?”
等竹烟将自家夫人交代之事说来,沈明语三人皆是怔愣在原地。
顷刻间,沈明语最先回过神来。
她提起裙摆,一面走,一面吩咐半夏连翘,预备衣裳吃食炭火绒毯。
众人忙忙碌碌,很快便备好了马车和一应事物。
沈明语上了车,几次催促,“快一些,再快些。”
已是月上中天,静谧雪夜里,只有马车轱辘碾过的匆忙声。
沈明语挑开车帘,探头望出去。
哒哒马蹄声似是踏在她心上,牵扯起绵密的疼。
终于,马车赶到诏狱门口。
沈明语一眼就看见,那道熟悉的颀长身影静立在雪夜之中,一如既往地挺拔傲然。
弦月似钩,朦胧月色映得满地雪光温柔。
萧成钧听见踩雪声,擡起头来,漆黑眼眸沉如深潭。
沈明语轻轻舒出一口气,望着他的身影,一步一步朝前而去。
她裙摆浸透雪水,略微沉重,可脚下步伐却越来越快。
雪夜凉风吹拂,吹得她满头青丝凌乱,她却并不觉得冷,反倒从那点凉意里嗅到了腊梅香气。
对面的男人比她更快一步到她身前。
沈明语张开双臂,紧紧搂住他,嗓音发颤,“哥哥,我来接你回家了。”
萧成钧低笑了一声,将脑袋埋进她的颈窝里,闻着她身上的清幽香气,臂上力道逐渐收拢,恨不能将她嵌入怀里。
他说:“好,我们回家。”
是他身在牢狱时,一直念念不忘的雪中春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