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大结局(一)“他不能宣之于口的心上……
夜沉如水,御书房内灯火明亮,桌旁薄纱灯笼显出朦胧的光亮,映在灯下人那张毫无表情的面庞上,莫名透出几分阴寒。
李弘恪面色凝重,坐在椅中一动不动,攥着御笔的手指渐渐发紧。
这两日递到他跟前的消息,几番令他失去理智,但最初的暴怒过后,此刻他已是怒涛平息,心底只剩下寒意凛冽的漠然。
他始终一言不发,搁在桌上的手腕亦是僵硬。
叶初干压下心底忐忑,小心翼翼唤了声,“四爷?”
良久,李弘恪慢慢擡起眼皮,沉声问:“叶二,你如实交代,是不是早就知道那些事?”
叶初干立刻伏地磕头,磕得干脆利落。
他帮萧成钧之前,已经做好了落狱的准备。萧成钧为他寻来了父母的尸骨,请求他帮这最后一回,他无法拒绝。
李弘恪缓缓搁下了御笔,闭上了眼。
当年他在甘州驻守时,历经数场大战,几番死里逃生。最为险峻的那回,他决意率军诱敌深入,与潜伏在乌鞑的大梁细作里应外合,打算将乌鞑两万大军引入山谷全歼。
然而,援军因故迟迟未至,叶初干的父母便是双双战死在这场战役之中,他也是被其中一名细作拼死送出了包围,才从死人堆里捡回条命。
寻找了多年的恩人终于浮出水面,本是件甚为欣慰之事。但对方身份竟是萧家三爷,偏又在这节骨眼上得到证实,已经绝非凑巧能解释。
便是站在一旁的梁四全也想通了个中缘由。
萧成钧为免连累魏国公府,怕是早就为公府安排好了这条退路。他知道皇帝一贯重情义,又想博仁德名声,不会在此刻迁怒萧家。
但也正是如此,表明了萧成钧远离朝堂的决心,他在做出这诸多反常举动前,已经想明白了自己的下场。
他知道皇帝已经有所猜忌,而他永远无法自证清白,才会筹划这些安排。
古来伴君如伴虎,他太明白帝心难测这四字。
天子信人三分,留疑七分,施恩一寸,藏刃百丈。这份猜忌不会随时间而消弭,如同火疮子一般,虽暂掩于锦服之下,然时机一到,终将溃肌蚀骨,其势愈烈。
功高震主者身危,名满天下者不赏,他深知,将来每立一分功,君王忌惮便会多一分。
故而,他才会故意反复激怒皇帝,一心求贬,甚至抱着必死之心,也不愿再追随一位猜忌他的君王。
君臣离心裂隙之大,萧成钧态度之强硬,揣摩帝意之细致,让李弘恪倍感寒心。
个中怒涛汹涌,甚至比萧成钧取巧换嫁娶了沈明语,令李弘恪更为雷霆震怒。
但盛怒之后,反倒归于寂灭,显出几分怒极反静的诡异。
隔了许久,李弘恪才慢腾腾开口。
“初干,你母亲是我表妹,我们自幼情谊深厚。当年她嫁去甘州时本是不愿,远离亲人故土,一直郁郁寡欢。后来我去甘州驻守,她说不想庸碌无为了此残生,我力排众议,准许她出入营地,随军行医……”
回忆往事,他声音有几分怅然,“后来她不幸去世,我就把你带在身边,这些年一直视如己出,你我既是君臣,更是叔侄……”
李弘恪蓦地睁开眼,冷声问:“现在,你就是这样忠心的吗?”
叶初干低声说:“萧三爷的事,我真不知个中细节,只有当日换嫁之事,我的确有参与其中。”
“您也看见了,郡主痴念不悟,萧大人执拗顽固,以彼时复杂纠葛,我不忍见他们一错再错……”
叶初干边说,边膝行往前,重重磕了个头,低声说:“四爷,您好不容易认回公主,倘若真要逼迫萧大人强娶郡主,公主定会寒心,我实不忍见您二位父女离心。”
李弘恪猛地站起身来,抄起桌上茶碗,擡手就砸了过去。
茶碗倏地砸中了叶初干的脑袋,碎瓷崩裂开来,划破了他额头,缓缓淌落下一道血痕。
他只是紧抿着唇,面上不见一丝异样。
李弘恪怒道:“我能不知你想什么?若不是看在叶家满门忠烈的份上,我现在就该把你一并发落诏狱!”
“你知朕有意将公主下嫁于袁家小子,怕他将来势大,在朝堂能与你分庭抗礼,你便要处处落了下风!一旦事成,你知朕定会重罚萧成钧,袁家小子也不会因此得利,怎不是一箭双雕?”
叶初干紧抿着唇,表情始终冷静。
他伏地,低声说:“禀陛下,臣父母尸骨遗失多年,幸得萧大人全臣心愿,故而为此铤而走险,恳求陛下念在臣一片孝心,饶臣死罪,陛下息怒,万万保重龙体。”
跟在李弘恪身边二十多年,他第一次用这般恭敬疏离的语气说话。
“你是叶家仅剩的孩子,朕不会重罚你。”李弘恪深吸了口气,冷冷道:“给朕滚出去,再让朕发现你任何过错,朕定不会再轻饶,届时就是你母亲活过来求朕,朕也不会放过你。”
他冷声道:“现在去诏狱提那混账东西出来,朕要好好问他。”
叶初干磕头谢恩,慢慢站起身,退出了御书房。
他走出殿外,擡起手来,一点点刮掉额上血迹。
外面夜色浓郁,雪意复起,冷冽雪风吹得他伤口发疼。
他站了片刻,直至脊背发凉,才慢慢走下台阶,朝夜色深处而去。
————
大雪漫天,诏狱内灯火如豆,愈显阴冷潮湿。
已是深夜,雪意凛冽,渗骨的冷凉弥漫在空气中,刺得人呼吸间针砭似地疼。
伴随着一道沉重的推门声,一行锦衣卫快步进了狱内,齐整的步伐声穿破幽深甬道,朝最里间的监房而去。
听见动静,萧成钧安静坐在地上,慢慢睁开眼。
他在等消息,等转机。
若是没有算错,边关的军情最迟明日会送到御案上,那他便算是有救了。
但今夜他能否熬过去,却要看天意如何。
“萧大人,圣上传召。”
牢房外传来一道淡淡的声音。
叶初干随即阔步进来,站定在萧成钧身前。
萧成钧薄唇紧抿,站起身来,掸了掸袖摆,慢声道:“有劳。”
他嗓音微微沙哑,却没有半分疲态。
叶初干凝眸看着眼前挺直的身影,忽觉得这人实在难以琢磨。
即便皇帝猜忌,又何必要做到如此地步?古来多少良将能臣,都逃不过猜忌二字,只要帝王一日未决,装聋作傻总好过丢了性命。
可这人偏是个硬骨头,死活不肯低头。
他甚至要选择如此惨烈的方式,将悬于头顶的利刃狠狠夺下来,也不愿将那把利刃交到帝王手中。
宁可玉碎酬知己,岂能瓦全负君恩。
不知怎的,叶初干脑海中莫名就浮起这句话。
“叶兄,没去包扎伤势?”
耳畔传来平静的声音,打断了叶初干的思绪。
他擡头,看见萧成钧瞥了眼他额头上的伤,不在意地摸了下,“无妨,小伤罢了。”
萧成钧却淡淡笑了下,“想叫我愧疚?”
他慢条斯理地开口,“那你可算错了,我为你寻高堂尸骨,你因我触怒天颜,想来倒是两不相亏,不过交易罢了。”
谈及此事,叶初干不得不佩服,他多年都没能找到父母尸骨下落,倒是萧成钧想办法寻到了。
叶初干唇角也勾起极淡的笑,“你第一次唤我叶兄,可见这触怒天颜的事,我办得深得你心。”
萧成钧目光平静地看着他。
良久,他轻声说:“多谢。”
叶初干沉默了片刻,到底是没忍住,问:“你是懿安太子之子吗?”
萧成钧坦荡对上他的目光,“不是,我父乃魏国公府三子萧长亭,我母乃秦国公府三女郑兰依。”
叶初干并非不信他,否则也不会帮他换嫁。
他只是想再听一遍罢了,似乎那样就能让萧成钧今夜活下来再增几分胜算。
叶初干没有再多话,转身作了个手势,“请吧,别叫圣上久等。”
萧成钧缓步朝外走去。
他慢慢走过湿寒甬道,步伐稳当,袖袍翻飞。
这条甬道,他并不陌生。
身为户部侍郎时,他曾在这里审问过国库亏空案,也曾亲自刑讯过乌鞑细作;后来出任大理寺卿,他也曾在此三公会审,审理过多桩要案。
再后来,帝位更叠,他成了新帝身边最为炙手可热的宠臣,年仅弱冠便出任吏部侍郎,众人皆道他将来入阁拜相,平步青云指日可待。
但现在,他却以罪臣之身,一步一步朝前走去。
就在这时,萧成钧忽然听见有人怒吼,大声喊他的名字,“哈哈哈,萧成钧,你也有今日!”
萧成钧脚步稍顿,随意瞥了一眼。
牢房内过分昏暗,他眯起眼眸看了片刻,才认出来那形容枯槁、草屑满身的肮脏之人竟是前任太傅江齐海。
当初漓泉宫变,李珩跳河后始终下落不明,连带着江容钰也随之不见,故而皇帝一直留着江齐海的命。
萧成钧想到此事,紧抿的唇微微松弛。
他移开视线,没有理会江齐海。身后传来剧烈的镣铐“哐当”响声,伴随着阵阵冷笑。
“萧成钧,当初你谋权篡位,可曾想过会落得如此下场?如今你同我一样沦为阶下为囚,悔悟莫及了吧!”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那龙椅上的主子,可曾念你半分忠心?”
“我告诉你,帝王眼中,唯有这皇位皇权!哪怕骨肉至亲,亦不能善终!你又算得了什么,也不过是他的一枚弃子罢了!”
随行锦衣卫皆是神色惊骇,连叶初干也不禁蹙眉,吩咐人下去堵江齐海的嘴巴。
唯有萧成钧恍若未闻,脚步不曾停留半分,面色始终平静。
身后的厉喝渐渐变成冷笑,又越来越低,最后化作哀嚎的求饶声,随着他步伐远去,最终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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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书房内只燃了一盏角灯,昏沉沉的。
李弘恪面色紧绷,目光冷冷盯着前方的年轻人。
若论样貌,他与自己的皇兄并不相似,倒是与懿安太子妃生得像,尤其是沉默时,那般淡然的模样,的确是有几分相似的。
年轻人跪在地上,即便被关押诏狱整整一日,即便隆冬大雪寒冽,也不曾压弯他脊骨似的,依旧是挺直如松柏的身姿,垂眸时安静不语。
李弘恪声音沉沉,开口问道:“事已至此,你仍是毫无悔过之心?没有半分愧疚?”
萧成钧磕了个头,说:“罪臣叩禀陛下,昔时承蒙陛下知遇之恩,得效犬马之劳,践匡扶社稷之志,实乃毕生之幸。罪臣忠君之事,既为报君恩,亦为安黎庶。今铸成大错,虽万死难辞其咎。然,罪臣未尝负苍生,违臣节——”
他直起身,与高坐的帝王四目相对,缓缓道:“故罪臣今日,死生无悔。”
李弘恪深吸了口气,“好一个死生无悔,朕待你不薄,偏你冥顽不灵,执意要与朕分道扬镳。”
“朕今日最后问你一遍,你当真不愿再效忠朕,乃至甘愿以死明志?”
萧成钧伏地,一字一句道:“古人有云,信义既绝,惟死可证丹心。”
他擡起头来,漆眸里却没有一丝波澜,“罪臣,任凭陛下处置。”
李弘恪腾地站起身来,气得浑身直抖,狠拍了下御案,震得满桌奏折乱飞。
“你简直是,朽木不可雕也!”
他音调骤然提高,厉声喝问:“朕当时不过是问了你几句,未曾说过离心之言,你倒先行狂悖放肆之事,不顾君臣情分,屡犯天颜!若不是念在你往日功劳,又曾照拂公主多时,朕早该把你发配边疆——不,合该午门斩首!”
萧成钧依旧垂眸不语,直直地跪着。
他面色苍白,忍着胸腔里积郁的情绪,闭了闭眼睛。
“罪臣寒窗苦读十年,不敢说深谙君臣之道,却知君臣相和则社稷安宁,臣已令陛下生疑,不敢再为祸国之臣。陛下向来明察秋毫,当日问询之时,想必已有定论。”
萧成钧缓缓睁眼,轻声说:“这世间,可证罪臣清白者……死的死,疯的疯,已无人可为臣辩驳。”
“即便罪臣今日再禀,臣家父乃是萧家三郎萧长亭,家母乃郑家三女郑兰依,陛下心中芥蒂亦如顽刺,他日终究会生祸端,届时……不过重演今日之势。
天家至亲骨肉,尚生嫌隙,臣又怎敢奢望善终?臣如此妄为,非是不敬天威,恰好相反,是为陛下心安。”
他最后磕了个头,道:“天下英杰如云,只要陛下力推吏治新政,何愁不得良臣?倘若罪臣侥幸得天恩茍存于世,纵居江湖之远,亦会为盛世海晏河清而深感欣慰。”
李弘恪气极反笑,又在气血上涌时,莫名生出一种荒谬的无力感。
这人当真是油盐不进,便是到了这般生死之际,竟还在想着推行他的新政。
“让朕心安?好啊,那朕告诉你,只有你死了,朕才能心安!”
他负手徘徊,衣袍摆动,气得直指着萧成钧,口不择言道:“你是盼着朕这么做吗!”
萧成钧低眸道:“罪臣伏乞陛下宽恕,但求远离庙堂,甘为庶民。”
李弘恪脑子嗡嗡直响,他嘴皮子功夫说不过这人,又一时不知该当拿他如何,实在棘手。
治罪也罢,赐死也罢,他竟再寻不出萧成钧半分错处,而换嫁之事涉及天家颜面,更不可宣之于众。而今内忧外患未平,若是随意处置了萧成钧,寒了功臣之心,朝堂或会动荡不安,后世又当如何评说?
“你执意求死也好,甘做布衣也好,朕偏不遂你所愿——”
李弘恪深吸了几口气,拳头攥得甚紧,冷声问:“你方才句句辩驳,只为君臣之道,怎对赐婚之事只字不提?你可曾想过公主清誉,此等行径也配称七尺男儿?”
他犹记得,昨日这消息传到他耳中时,不啻于闷雷轰隆炸响,震得他两眼一黑,险些昏厥。
若不是顾念皇室颜面,又因太后劝慰他,让他给两个孩子一些时间,说或许另有内情,等他们自己来说,莫要激得人再行极端之事,免闹出性命之虞,他才极力忍了一日。
他当时理不清头绪,心底怒气似决堤浪潮横冲直撞,但见沈明语迟迟未归,到底是怕她出事,故而强压至今,命叶初干李瑶月等人三缄其口,严令走漏消息。
萧成钧低垂着头,面色愈发苍白。
“此事皆罪臣之过,公主实属无辜……是臣不愿尚郡主,才谋此逆事。”
萧成钧只道,当日沈明语前往公府贺喜,却被他临时换嫁,不得已卷入其中,事后她顾念兄妹情谊,才没有当场拆穿。
他低声诉来,嗓音轻缓,如石子投落深潭溅起点点水花,转瞬却又归于死寂,仿佛从未惊起过波澜。
“于此事,臣罪孽深重,万死难赎,纵千刀万剐,亦感天恩。但求陛下明察,不要怪罪公主。”
李弘恪余光紧盯着跪地的年轻人,心里却莫名松了口气。
他好不容易寻回来的亲生女儿,挚爱的唯一血脉,脾气温和乖顺,向来循规蹈矩,怎会是心甘情愿掺和其中?必定是这混账东西为激怒他,故意行此大逆不道之举,逼迫他的乖女。
想到这里,李弘恪强忍着的怒火腾地复起,“你不曾想过,你与明语或是五服之内的血亲,如此悖逆人伦之举,枉顾纲常,当遭天诛!”
殿内烛火“噼啪”爆裂响了一声,伴随这声质问,显得尤为刺耳。
萧成钧薄唇紧抿,隔了半晌,唇边扯起一抹苦笑。
“陛下明鉴,罪臣与公主殿下,并非血亲。”
他伏地叩首,声音沙哑道:“罪臣方才已然禀明,臣确是萧家血脉,可陛下……终究不信。”
他缓缓擡头,双目微红,最后振袖跪地,重重叩首。
“罪臣……已无可奉告。”
李弘恪浑身一怔。
若不是方才这句诘问脱口而出,连他自己也不曾察觉,那枚怀疑的种子竟深扎于心底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