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长大她好想他啊。
晋王李弘恪摄政后,日理万机,时常夙兴夜寐,后来索性就近宿在乾元殿内。
礼部尚书方亭玉连夜将礼仪制式和龙袍等物送到乾元殿时,李弘恪仍在批阅奏折。
半晌没听见上头的人发话,方亭玉战战兢兢伏地,担忧是不是哪里不得圣心。
这位新君不比前头那位,是个极有手腕的,否则怎能让沈敬鸿那硬石头都转了立场?只是那老顽固被打发去了南边剿匪,一去数月,怕是赶不上登基大典了。
又过了片刻,方亭玉熬不住了,悄悄儿瞥向一旁磨墨的叶初干,求助地看了他一眼。
叶初干轻咳一声,“四爷,吉服送来了,您过过目?”
李弘恪从堆积如山的奏折里擡起头来,随意瞥了一眼,道:“你们看着办便是,只是公主的吉服……去永安宫叫公主过来,让她来试一试。”
沈明语去偏殿换好礼服,缓步走出来。
因着礼服颇重,腰身勒得又紧,沈明语僵硬迈步,只觉得这一身衣裳很是折磨,不由得蹙眉,眸中更显清冷。
她出来那一瞬,叶初干和殿内的其余人都愣了下。
分明是明艳耀目的容貌,但因那微凛的眼神,让人觉得不怒自威,倏然擡眸间,与当今圣上神态颇为相似。
方亭玉暗自松了口气,琢磨着大典那日,公主殿下穿上这身华服,跟随陛下走上祭台,定能让前来观礼的朝臣命妇们为之赞叹,陛下必会龙颜大悦,他的差事便算是办好了。
这时,却见沈明语发愁朝他看来,问:“方大人,这衣裳能不能再宽松些?实在勒得我发慌。”
说也奇怪,原先束胸了多年,本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但自从去掉那碍事的束缚,不过短短三个月,她却没法再忍受了。
方亭玉忙道:“公主殿下,这才是个开头呢,您往后得习惯,祭祀啊,年节啊,大婚啊……那些要紧的场合,都是这样的衣裳。”
沈明语更沮丧了。
一旁的李弘恪摇头,“按公主所言,放量再宽松些!”
方亭玉愣了下,这些衣裳都是量体裁衣,做宽松了不合礼仪,但看陛下凡事皆以公主为重的意思,他只得恭敬应道:“臣领命,这就拿去改。”
方亭玉退下时,沈明语悄悄路过他,低声说了声抱歉,“给大人添麻烦了。”
方亭玉忙道不麻烦,又听她问:“吏部侍郎萧大人何时回京?”
当时她回宫后,接连几日都在学习宫廷礼仪,无暇留意外面的事,萧成钧领命离京时走得匆忙,甚至没来得及见她一面,只留下一封信,托叶初干送来给她,她才知道这事。
直至李弘恪称帝,朝野上下并无怨言,反倒是齐声称赞。沈明语终于反应过来,原来他们那时就已经在安排登基之事了,萧成钧名义上为巡察,实则也在暗中剿除异心,但凡铁了心支持太子党的,或明或暗,都遭到了贬斥革职。
自古帝位更叠多是腥风血雨,这已然算是平和,她没法说什么,更没有立场去质疑。
只是,萧成钧离京后,沈明语竟从未收到他的来信。
她身居宫中,比不得从前在外自由,也不知要从哪里打探消息,只偶尔听叶初干提起萧成钧,知道他平安无事。
可心中到底不安,回想这些年,哥哥每次与自己分开,无论是他当年四处游历求学,还是他初入仕途南下办案,他百忙之中都会抽出时间给她写信。
但这次,竟一封也没有收到。
“公主放心,萧大人昨儿个已经回京了。”方亭玉不知公主为何突然关切起那位吏部侍郎,她二人何时关系这般好了。
因众人只知公主是早年间被萧老太太收留,一直独自养在别院,故而没人觉得公主会和萧家的子孙辈亲近。
哪怕是原先曾见过沈明语的礼部尚书,也没将眼前明艳的大公主和那个清隽的小世子联想到一块儿去。
毕竟,这两位气度实在太不一样,且她模样长开了不少,顶多是觉得有些相似罢了。
……
回到宫里,李瑶月正要去找父皇,却见沈明语从乾元殿出来,与她狭路相逢。
她本就烦闷,又在萧成钧那里受了气,此时看到沈明语更是怒上心头。
沈明语朝她微微颔首,轻轻唤了声,“妹妹这么晚才回来,去了哪儿?父皇很担心你。”
她本是顺便客气两句,落在李瑶月耳中却成了管束。
李瑶月憋着气,突然开口道:“当然是出宫去赴约啊。”
不知哪里来的底气,她随口胡诌道:“我去见了吏部侍郎萧大人,哦,就是你三哥……他刚回京就急着来见我,说等尘埃落定,就向父皇求旨赐婚。”
她知道萧成钧很疼这个妹妹,她也亲眼见过,他兄妹二人情谊深厚,哥哥要成亲这等大事都不告诉妹妹,做妹妹的心里多少会有些膈应吧。
李瑶月等着从那张脸上看到失落错愕,或是诧异惊疑,仿佛这样能纾解自己的难受。
但,对面的少女面庞上不见一丝异样,眸光平静无澜,甚至说话的语气也依然慢腾腾的。
“嫁娶大事并非儿戏,妹妹还是慎重些。”
李瑶月看她无动于衷,更是烦闷,怒道:“沈明语,我的事用不着你管。”
沈明语尚未行册封礼,但宫里人都很有眼力见,见到她都称呼她公主殿下。
李瑶月不肯喊她公主,也不肯称呼她为姐姐,显然心里有气,但沈明语并不在意。
她已经想好了自己要走一条什么样的路,不会在这些细枝末节上和李瑶月计较,且对方到底是自己名义上的妹妹。
跟在沈明语身后的半夏上前一步,微微蹙眉,轻声说:“县主,如今比不得从前,您不能再直呼公主名讳。”
李瑶月登时秀眉一拧,气得用力推了下半夏,“你一个奴婢也敢这么和主子说话?”
半夏猝不及防往后跌倒,被沈明语一把拉住,扶她站稳。
沈明语蹙眉,嗓音带上了冷意,“你若有气,可以冲我来,不要与我身边的人计较。”
李瑶月咬着唇,圆溜的眸子瞪着她,“我偏要和她计较,你拿我如何?”
她从前被娇养惯了,甚少受气,今日连番遭遇挫败,既丢了面子又伤了心,脑子也糊涂了。
李弘恪刚巧从御书房出来,将这一幕看得清楚,严厉训道:“瑶月,你在宫中肆意动手,是不把父皇放在眼里了吗?”
没有认回沈明语之前,李弘恪觉得这孩子不过是娇生惯养了些,但现在却觉得她被郑嬷嬷养得太骄矜,宠溺得太不懂事了。
他眉头拧起,语气重了几分,“回去罚三日禁闭,削减本月月例,再有下次,定不轻饶。”
李瑶月眼泪倏地落下来,怔怔站在原地,目送李弘恪亲自送沈明语回宫去。
叶初干过来叫她,“小月,别再惹你父皇不快,登基大典将近,出不得错。”
他默了默,又说:“你确实不该动手,何况她还是你姐姐的贴身大宫女。”
李瑶月猛地回头,睁着通红的眼,狠狠地推了下他,哭道:“我就这样怎的了,她不过是个奴婢,我怎不能动手了?你去向父王告状啊,最好把我嫁去乌鞑,你们都如意了!反正我现在什么也不是了……”
叶初干本不想理会她,被她连推了几下后,蓦地擡手,扣紧了她的手腕。
“够了!”他低声训斥,“李瑶月,你冷静些!如此失态,成何体统?”
许是从未被他这般严厉训斥过,李瑶月对上他那双狐貍似的冷眸,心底莫名升起一股寒意,竟真的止住了哭泣。
李瑶月稍稍止住泪意,仍锲而不舍追问:“那如果乌鞑要求和亲,你说父皇是嫁她,还是嫁我?”
半晌,叶初干才摇了摇头,低声说:“时候不早了,我送你回宫,早点安歇吧。”
李瑶月低着头,眼泪一颗一颗滴落下来。
晚上,郑嬷嬷得知了今日的冲突,特意来看望李瑶月。
她身为李弘恪的奶娘,在他跟前是能说上话的,但这次李瑶月理亏在前,她也只能安抚李瑶月几句而已。
“小月啊,你不要因为多了个姐姐妄自菲薄,你父皇仍是疼爱你,也不会让别人欺负你,但你要明白,她才是你父皇亲生的孩子,你不能随意冲撞她呀。”
老人家摸着李瑶月的手,絮絮叨叨,“过几日登基大典完了,宫中要设宴,届时我与你父皇好好儿说几句,与他提一提你的亲事。”
看李瑶月如今和沈明语水火不容,若是能让李瑶月早早嫁出宫去,她二人便井水不犯河水了。再者,郑嬷嬷也听说了乌鞑有意和亲,怕李瑶月被突然远嫁塞外。
“你先前提到的那个萧三公子,我让你父皇去问一问,他若是同意,此事就说定了。”
如今想与萧成钧结亲的人家几乎要踏破魏国公府门槛,若不是李瑶月身为新帝养女,又即将被加封为郡主,也未必能如愿。
李瑶月不敢告诉郑嬷嬷,萧成钧已经拒绝了自己。她总觉得,强扭的瓜也能结果。就算他心里当真有人,成婚后她总有办法让他回心转意。
“祖母,我真的只想嫁给他……”她伏在郑嬷嬷膝上,呜咽得可怜,“若是嫁给别人,我宁可死了算了……”
郑嬷嬷心里也是一堵,这孩子怕是着魔了,可她又心疼自小养大的姑娘,怕她真想不开。
郑嬷嬷叹气,“你真想让你父皇松口赐婚,更要对你姐姐好一些,你父皇才觉得你懂事,萧三公子是你姐姐的哥哥,他也会觉得你乖巧。”
李瑶月怔怔望着摇曳的烛火,又想起初次见萧成钧的时候。
她真的割舍不下,哪怕他冷待她,拒绝她。
想到他,李瑶月既心酸又烦闷,可转念一想,若是真的能说动父皇赐婚,他也许就会渐渐接纳自己了。
无论如何,她必须尽早想好退路。一旦乌鞑提出和亲,被嫁出去的那个人只能是她。
……
沈明语回到宫里闷闷不乐。
倒不是因李瑶月胡言乱语,而是在想,萧成钧为何不给自己写信,回来了也不告诉自己。一别四月,她盼了很久,也没有收到他的信。
是因为自己突然决定要回宫,没有和他商量,他生气了吗?
还是他也在仕途与娶她之间徘徊不定,所以选择暂时避开?
但她又觉得,哥哥不是那样的人,他或许是真的有事。
她坐在桌前,翻看古籍史料时,脑子里还在想他。
直至看见“私通外臣”四个字时,沈明语忽地一僵,整个人犹如醍醐灌顶。
她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依照宫禁,未出嫁的公主私传信件,可视为私通外臣,轻则训斥禁足,重则废为庶人。
不是他不想,是他不能啊。
沈明语呆呆坐了一会儿,合上书,终于明白自己当时做了怎样的决定。
沈明语这夜睡得不好,醒来时望着屋内的奢侈陈设,生出莫大的怅然。
她觉得自己又被关进了笼子里,只是从小时候的四方天地,换成了偌大的宫城。
这儿处处流光溢彩,但她却觉得拘束得紧,甚至比不上从前自由自在。
窗外大雪忽至,沈明语拥被坐起来,凉意激得她咳了两声。
她突然有点想三哥和阿爷了。
漓泉宫变后,沈明语将养了几日身子,便得知阿爷重新挂帅,去了南边剿匪。当时圣旨下来得紧急,沈敬鸿只来得及去兰亭院看了她几眼,确认她平安无事后,就连夜走了。
阿爷已经知道她和萧成钧的事,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阿爷,看到他的时候,身子禁不住发抖。
但是沈敬鸿只是叮嘱她照顾好自己的身子,别的什么也没提。
沈明语回想起那一日,眼眸有些湿润。
阿爷最终还是妥协了,他最疼她了。
半夏过来安慰她,“您别担心,老将军定会平安无事,三少爷也已经回京,等册封礼后,您就能见到他了。”
沈明语靠在榻上,望着窗外白皑皑一片,怔怔出神了许久。
但是她要走的路,只有留在宫里才能继续。
她得走下去,哪怕暂且是一个人。
在见到哥哥之前,她不会在任何时候哭的。
……
飞雪连天,直至第二日才停。
京城积雪堆积深厚,马车沿路碾过,留下一道道泥泞痕迹。
纷扬大雪中,一辆马车停在了章府门前,小厮跳下车,撑起伞,罩着自家主子进了府里。
章仕儒一早就在花厅候着,等看见那一身墨狐大氅的年轻人进来,才站起身,笑道:“予衡,你可算回来了。”
萧成钧还要给他行礼,他忙扶他起来,“你如今已是吏部侍郎,咱们也是私下相聚,倒不必如此多礼。”
萧成钧只是淡笑,“老师面前,学生应当的。”
章仕儒受了他的礼,叫他在椅子上坐下,道:“你此番巡视,办事得力,圣上多有赞许。反倒是京中有些人拎不清,惹得龙颜不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