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成钧知道他说的是林方廷等人。
林方廷身为太子党,又曾为太子的老师,与太子情谊非同寻常,自然拥护太子。他现在虽然被迫告假回乡,但多年朝堂经营,人脉犹在,追随者亦不少,而今新帝登基木已成舟,太子党迫不得已避其锋芒,并不意味着彻底死心了。
毕竟,太子只是昏迷不醒,万一哪天忽然醒了呢?
眼下,因着林方廷和章仕儒政见不合,章、林两家的联姻也就此作罢,林昭筠那厢不知如何,章序知却是十分消沉,看得章仕儒也焦心。但他也不能说什么,更不会为了孙子去触怒龙颜。
萧成钧沉吟片刻,说:“林阁老性子的确执拗,怕不是三言两语能让他更事明君。”
章仕儒道:“依我来看,文臣儒将有你足矣,倒不差他一个。只是,先帝时本就将才凋零,几无可用之人,而今乌鞑虎视眈眈,我朝却无御敌之才。但那林家长子,年纪虽轻,却骁勇善战,听闻戍边期间,屡立战功,确为良将之选。”
萧成钧薄唇轻抿,手指摩挲着茶碗,一语不发。
“圣上也在思量,若是能将他收为所用,何愁边疆不宁?”
章仕儒说完就不提袁为善了,笑道:“今儿是叫你过来一起吃个饭,不谈朝堂了,为你洗尘接风!”
言罢,又叫人摆膳布菜,说自己下去更衣,让他稍后片刻。
萧成钧刚抿了口茶,就听见有脚步声靠近。
他擡眼,便见一道清丽身影站在门前,朝他望过来时,目光有掩不住的欣喜,却又立即化作了愧疚。
章序宁进来行礼,转向他道:“不知萧大人回京,民女是来寻阿爷的。”
萧成钧淡淡微笑,神色疏离,没有点破她,“老师方才出去了,你可以稍后再来。”
章序宁想起上次自己犯的错,心里涌起一阵苦涩。再看眼前男人,一如既往地清冷神态,眉眼俊逸沉稳,她更是懊恼。
她想起前几日阿爷说的话,“我原先想让你与萧家三郎结亲,只是当时迟迟未定,如今错过就罢了,据传玉川县主对他也青眼相加,他似乎还认识大公主……你尽早打消了心思才是。”
她哪里还有那份心思呢,只想弥补自己的过错。
章序宁再开口时,声音有点儿发涩,“萧大人,世子当真出事了吗?”
萧成钧目光一顿。
这四个月里,章序宁从坊间传闻里得到了不少消息,知道了沈明语是女儿身,从而推断出了当日发生之事,至于后来宫变,沈明语失踪却是她始料未及的。
可她也不相信沈明语坠亡,这到底只是流言,沈家和萧家都无人出面确认,京中众人也渐渐抛开了这桩事,但她却直觉萧成钧知道内情。
章序宁轻声说:“若是你能见到世子,还请你代我致歉,我对不住她。”
萧成钧看着她,留意到她走路时步子仍有些不对劲,明白她摔断了腿留下了旧疾。
他垂下了眼眸,缓声应了一个字,“好。”
等萧成钧从章府出来时,夜色已深。
他刚上马车,玄池给他递了封信,“叶大人给您的。”
萧成钧打开信,粗扫了一遍,然后将信点燃了。
他闭上眼,沉声道:“交给他的信,他是一封没转交,倒有脸求我办事。”
沈明语身在宫内,寻常送不进去信件,萧成钧托叶初干暗中传信,拿了不少好处与他,但叶初干当时应下,他回京后才知对方根本没转交。
罢了,只要知道她在宫里安好就行了,后面的打算慢慢来。
“您后悔让公主回宫么?”竹烟忍不住悄声说,“若她没有回去,您回京就能见到她的。”
黑黢黢的马车里,久久没听见萧成钧的回应。
就在玄池戳了戳竹烟,示意他多嘴时,忽听得萧成钧慢声开了口。
他眼帘紧闭,轻声说:“日子长久,总有见面的时候。”
没人留意到,他袖下的手指紧攥成了拳头。————
冬至后第五日,诸事皆宜百无禁忌,是千挑百选的良辰吉日。
天色未明,朝臣命妇们已经依次入了宫城里。
满朝文武早早聚集在奉天殿外,等候新帝领着公主行祭祀大礼。
沈明语不明白父亲为何非要在大典上册封她,但她也明白此等要紧场合不能出差错,她一举一动都会引起众人的议论,故而越发小心翼翼。
这日丑时三刻,沈明语早早就被唤醒,沐浴更衣后,宫里的老嬷嬷给她梳了繁复的发髻,她坐在镜前,一面打瞌睡,一面听司礼监的人重复念叨着今日礼仪。
半夏笑道:“公主殿下今日这般装束,真是犹如天仙下凡。”
沈明语苦笑,嬷嬷发髻梳得紧,她头皮被扯得生疼,却也不好吭声,只小声说:“太繁琐了,我倒宁可躺着睡觉。”
老嬷嬷笑道:“待公主大婚之日,起得更早呢。”
旁边立即有人笑着附和道:“也不知谁有福气能娶到咱们公主。”
沈明语无心听她们说话,在心里反复回忆今日礼仪流程。
待她梳妆完毕,殿内众人皆露出惊艳目光,纷纷感慨,果真是艳冠京华。
前后内宦宫女数十人簇拥着沈明语出了永安宫。
待登基大典前半段礼毕,沈明语的轿辇也已经到了奉天殿。
她在一侧的偏殿等候了许久,直到礼官来告知她,御驾已至,请她出去一并行祭祀大礼。
殿内的众人忙活着,再三确认并无纰漏,才扶着她往外走去。
沈明语被冠服压得几乎走不动路,她缓慢移动,身后有六个宫女为她托起长长的裙摆。
“公主您别怕,您把底下的人都当成小蚂蚱,就跟您小时候玩的一样。”半夏在她耳边悄声说:“奴婢悄悄去看了,三少爷今日也来了,就在第一排最左侧第五个呢。”
沈明语僵硬了许久的面庞终于勾起一丝笑意。
钟鸣声响起,沈明语定了定心神,独自朝前方祭坛走去。
她看见父皇站在前方,神态肃穆,正在等着她。
汉白玉堆砌的祭坛台阶层叠而上,四周精兵肃立把守,让人心生敬畏,远处朝臣命妇分列两侧观礼,衣香鬓影,华裳云集。
萧成钧一身绯红官袍,颀长身姿站立如松,心绪前所未有地平静。
他曾想过许多次,如何帮他的敏敏恢复女儿身,但最后她却以一种始料不及的方式回归。
此时此刻,他不去想二人之间将面临的困阻,只是为他的姑娘感到由衷地欣慰。
她从此多了亲人爱护,受天下人敬仰,不必再胆战心惊,不必再受苦煎熬。而他,会永远站在她身边护她。
袁为善站在萧成钧身后两排,一样左起第五个身位,心境却截然不同。
这段时日,他简直快被心底的思念折磨得发疯。
林家身为太子党,遭到新帝冷遇情有可原,连平阳郡主也劝慰他,不要急在当下,得沉得住气,且先打消了新帝的疑心,待林府东山再起,再徐徐图之。
可是,他能低调避世,也能淡泊名利,却无法抑制那汹涌思绪,日日夜夜如同刺棘,将他一颗心勒得越来越紧,越来越疼。
无数个夜晚,袁为善都曾在梦中见到沈明语,一身娇俏姑娘家装束,笑吟吟地唤他袁蛮蛮。
但今日终于要见到她,他却觉得,梦里的想象太过单薄。他无比期待她身为女儿家的盛装,可更多的是紧张不安。
他站在茫茫人群中,似是浪潮里一滴水花,令他觉得和心上人距离太过遥远。
吉时到,冬日艳阳高照,灿芒倾泻,钟鸣磬响,所有人一齐注目,看见身量高大的帝王携着一个少女缓缓走上了祭坛。
少女身量高挑,跟在帝王身侧,步伐从容不迫,华贵礼服曳地逶迤,随着她缓步拾阶而上,在汉白玉阶上铺展开来,犹如凛冬盛绽的耀眼繁花。
她容色潋滟夺目,双眸清澈明净,神色却分外冷肃,紧抿着唇,面上不见半分惶恐或是不安,甚是端庄凝重。
在场的众人都有些恍惚,只觉得那般风华绝代的少女,应是谪仙落凡尘,不食烟火,睥睨尘世。
萧成钧目光始终随着沈明语而动,薄唇紧抿,心底莫名腾起一丝不悦。
那些流连在她身上的目光,令他甚至生出一种想将她藏起来的冲动。
袁为善则是紧紧着拳头,一颗心怦怦乱跳,耳畔似是再听不见任何动静,连呼吸都几乎凝滞。
这一刻,他决意为自己的心意而战。
……
得益于教习嬷嬷和礼官的反复折磨,沈明语随同李弘恪完成了繁冗的祭祀典仪,一举一动挑不出半点错。
直到回宫,沈明语卸去所有繁复装束,沐浴过后,四仰八叉地躺在榻上,才觉得自己算是活过来了。
半夏和连翘在给她打理长发,笑着夸她今日美艳不可方物。
她们的声音听起来很是兴奋,语气一半惊艳一半赞叹,“公主殿下表现很是稳重呢!”
一旁的嬷嬷笑道:“那可不是,寻常十七八岁的姑娘家早都嫁人了,咱们公主也是这个年纪了,理应如此,到底是长大了啊。”
沈明语听得脸发烫,伸手摸着脸,问:“我今日真的很好看吗?”
殿内众人忙纷纷附和。
沈明语一骨碌爬起来,叫半夏捧了镜子来,细细看自己的脸。
也不知为何,总觉得今日的自己看上去成熟了不少,即便未施脂粉,也带着少女独有的漂亮柔媚。
沈明语突然很想见哥哥。
她是真的长大了。
“我想出去一趟。”她心里燃起一股冲动。
煎熬四月,她终于承认,自己一直闷闷不乐的理由其实只有一个。
她想见他,她好想他。
半夏和连翘皆是被她唬了一跳,“公主,已经很晚了,您也不能私自出宫。”
“我有办法出去,你们替我周旋着,我天亮前回来。”
沈明语知道,今夜宫宴过后,为彰显皇恩浩荡,皇帝会特意开恩准许三品官员夜宿宫中,以示恩宠。
萧成钧此刻必然就宿在外朝偏殿,若她没有猜错,应是奉天门东庑。
她在这宫里已经待了四个月,知道怎么摸过去不容易被人知晓。
沈明语以为会很顺利,甚至想好了如何应付萧成钧责备她莽撞冲动。
但当她扮成小宫女刚溜出永安宫,就撞上了叶初干,被他逮了个正着。
沈明语呆了一会儿,只能咬牙认输,让他带自己去见萧成钧。
“我答应你一件事,但凡我能做的,必定无所不应。”她信誓旦旦。
叶初干被她擅自出宫吓了一跳,却又觉得她叛逆的时候甚是有趣。
于是,沈明语终于得以在子时到了奉天门东庑,站在屋内,看几个月前与自己相依相偎的兄长,诧异地与她对望。
萧成钧目光最先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确认沈明语没有受委屈,才轻蹙眉头,低声问:“敏敏,你怎的过来了?”
沈明语愣愣站着,张口就道:“他们都说我长大了,我……我好像只是想让你也看看……”
话音刚落,沈明语就开始懊悔自己冲动而来,感到窘迫。
萧成钧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
“哥哥,你会不会怪我太莽撞,我又要给你添麻烦了……”沈明语垂下了眼,喃喃道:“我知道我现在的身份不能与你私下来往,何况现在是深夜……但我,我就是很想……”
很想很想见你啊。
萧成钧没有应声,也没有责备她冲动之举。
他只是站在那里,浓密长睫轻颤,似乎在想什么。
良久,他才走过来,垂眸望着沈明语,伸手贴上了她的脸颊。
他用拇指指腹轻轻摩挲她的脸颊,动作温柔至极。
男人语气克制而缱绻,“所以今夜来,就是为了让我看看,我的敏敏长大了的样子?”
他身上依旧是她熟悉的松木琥珀香气,裹挟着清冽酒香,让她有些头晕目眩。
他宽厚的手掌稳稳撑住了沈明语的后脑勺,低低地唤她。
“敏敏,擡起头,让哥哥仔细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