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秦木根心底深处,那份被生活压抑已久、属于前“秦二掌柜”的体面和虚荣,也随着日子的好转而悄然复苏。他开始在意起村里人的目光,享受着邻居们对他家“发达了”的羡慕和恭维。
可这份“好日子”的来源,却又像一根刺,扎在他渐渐恢复的“面子”上。女儿毕竟是跟了李天佑做小,而李天佑在京城,是有一个明媒正娶的妻子徐慧真和一堆孩子的。这事,在当初为了活路可以不在意,但在生活无忧之后,在秦守仁心里,就渐渐变了味道。
他隐隐觉得,女儿这样,终究是“名不正言不顺”,是给自己这个曾经也算体面的“秦二掌柜”脸上抹了黑。尤其是在村里那些曾经不如他、如今却可以挺直腰板说自家闺女是“正头夫妻”的人面前,他总觉得矮了一头。这种忘恩负义又极度要面子的复杂心态,时常折磨着他。
在那个阳光洒满田野、微风和煦的午后,秦母正蹲在院子里,仔细地择着晚上要炒的青菜。村里新安装的大喇叭突然“刺啦”一阵响,随后传来村支书用带着浓重乡音的普通话,激昂地宣读:
“全体社员同志们注意啦!响应国家号召,坚决实行一夫一妻制!破除封建陋习,提倡男女平等,树立婚姻新貌......”那声音洪亮而具有穿透力,在宁静的村庄上空反复回荡。
秦母手中的青菜猛地一抖,几片叶子掉在了地上。她缓缓抬起头,望向屋里。只见秦木根正倚在门框上,手里捏着旱烟杆,却没有点燃,脸色在明暗交错的光线下,显得异常阴沉。
夫妻俩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忧虑和不安。这广播,像一把锤子,敲在了他们心头的隐痛上。
当晚,昏暗的煤油灯下,秦母坐在炕沿,看着正在叠放从城里带回来的新衣的秦淮如,犹豫了许久,终于还是忍不住,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闺女啊,娘......娘问你个事儿。现在这广播里整天说,一夫一妻......你和天佑......这以后,可咋个章程啊?”她的声音微微颤抖,眼神里充满了关切,但更深处,是藏不住的惶恐。
秦淮如停下手中的动作,抬起头,脸上露出轻松而自信的笑容,走过去握住母亲粗糙的手,安慰道:“娘,您就放宽心吧。天佑他对我和孩子怎么样,您二老都清楚。慧真姐也是明事理的人,一直很照顾我们。现在这样挺好的,真的,您别瞎操心。”她的语气很坚定,试图驱散母亲的担忧。
秦母看着女儿年轻姣好的面容,张了张嘴,还想说“可是村里人现在都说......”,但看到女儿那不容置疑的眼神,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她知道女儿性子倔强有主见,既然她这么说,想必是有她的道理和倚仗。可作为母亲,她的心就像被一根无形的线提着,七上八下,怎么也落不到实处。
秦木根在门外吧嗒着旱烟,听着屋里的对话,一言不发,但那浓重的烟雾,似乎也缭绕着他沉重的心事。
日子一天天过去,村里关于一夫一妻制的宣传越来越密集,力度越来越大。田间地头休息时,下乡的干部会拿着铁皮喇叭,不厌其烦地讲解新婚姻法的好处;村里的土墙上,用石灰水刷上了“坚决拥护一夫一妻制!”“反对封建纳妾陋习!”等醒目的大标语。
每次看到、听到这些,秦守仁就觉得脸上像是被人扇了一巴掌,火辣辣的。他下意识地想挺直腰杆,像当年在商铺里应对挑剔的客人那样维持体面,但那条残腿和女儿的事实,却让他只能佝偻着背,匆匆避开。
村里人的态度,也在这股风潮下悄然转变。以前,大家对秦淮如和李天佑的关系,虽然私下也有些议论,但看在秦家日子越过越好、以及李天佑偶尔回来时带来的实实在在的好处上,大多保持着表面的客气,甚至有些羡慕。
可现在,风气变了。一些平日里就爱嚼舌根、或者嫉妒秦家日子红火的人,开始明目张胆地在背后指指点点。
“哼,老秦家现在倒是风光了,可这风光的来路......啧啧,现在可不兴这个了!”
“他家淮如长得是俊,可惜了,读了大学还不是......唉,以后这政策严了,可咋办?”
“就是,没个正经名分,将来孩子上学、工作怕不是都要受影响哦......”
这些或明或暗的议论,像无数根细小的针,透过门缝、穿过院墙,扎进秦木根和秦母的耳朵里。他们觉得如芒在背,出门都觉得别人看他们的眼神带着异样,仿佛自己一家做了什么伤风败俗、见不得光的丑事。
有一次,秦守仁拄着拐,在村头大槐树下看人下棋,邻村一个以前常找他帮忙从城里捎带东西的老相识也凑了过来,打量了一下秦家新盖的院墙,半是羡慕半是调侃地说:“木根老哥,你这日子是越过越滋润了啊。不过......我说句不中听的,现在这形势,你家闺女那事儿,可得早做打算啊,别到时候政策卡下来,弄得里外不好看......”
秦守仁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握着拐杖的手因为用力而青筋暴起。他尴尬地扯了扯嘴角,想挤出一个不在乎的笑容,却比哭还难看,喉咙里像堵了团棉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一刻,他不仅觉得脸上无光,内心深处对女儿未来的担忧,以及一种被时代抛弃、被舆论审判的无力感,也如同潮水般涌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