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怀中掏出兄长赵亮最新的一封密信,信是数月前寄出的,字迹依旧简洁、有力,充满了在军校中磨砺出的锐气。信中除了例行问候与鼓励,更多是描述在「富国岛」所见的明国南海势力,以及对明军组织、训练的新观察。信的末尾,赵亮写道:「……乌禄讹哥,学通明术,非为弃根本,实为铸利器。他日归来,方有我辈用武之地,勿疑勿惧,但精进不懈!」
海风吹动着赵褎额前的碎发,也吹动着他手中的信纸。他望着远方海天一线之处,那里是兄长所在的南方,也是明国力量奔涌而来的方向。五年级(中学阶段)的课业远比四年级(小学阶段)繁重艰深,每一门学科都在不断颠覆他过往的认知,冲刷着他内心深处那个属于「完颜雍」的基石。
他不再是单纯地伪装和学习,他开始真正地思考,思考知识本身的力量,思考文明的不同形态,思考自己和兄长,以及远在北方的那个大金国,在这股滚滚向前的洪流中,究竟该何以自处。
「勿疑勿惧,但精进不懈……」他低声重复着兄长的寄语,眼神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复杂。他将密信小心折好,贴身收起,转身走向那间点着温暖灯火、却也时刻笼罩在未知风险下的杂货铺。他的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既有少年人的单薄,也开始隐隐显露出一份被过早催熟的、沉重的担当。
永乐十五年正月庄河棱堡外的海风像裹着冰碴子的鞭子,抽打在脸上生疼。赵褎紧了紧身上那件略显单薄的明式棉袍,将装着《立体几何精解》和《基础化学实验手册》的竹编书篓背得更稳些,踩着开始上冻的土路,快步走向棱堡外那片低矮的汉民聚居区。李氏经营的那间小杂货铺,就在聚居区最不起眼的角落。
升入六年级后,课业愈发艰深。算学已触及初步的微积分概念,物理开始系统讲授热力学与电磁感应,博物课更是引入了「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之说。每一堂课,都像是在他原有的认知世界里投下一块巨石,激起惊涛骇浪。明国的知识体系,不再是零散的「奇技淫巧」,而是一张逻辑严密、彼此勾连的巨网,解释着从星辰运行到蒸汽机轰鸣的一切规律。他沉浸其中,感受着理性带来的震撼与力量,同时也愈发清晰地意识到,孕育了这套知识体系的文明,拥有着何等可怕的潜力。
推开杂货铺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劣质烟草、干货和淡淡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店内光线昏暗,李氏正就着一盏豆大的油灯,低头缝补一件旧衣。听到门响,她抬起头,见到是儿子,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光亮,随即又被更深的忧虑覆盖。
「雍儿回来了?」她放下针线,起身想去给儿子倒碗热水,动作却有些迟缓。
赵褎敏锐地察觉到母亲的不对劲。「额娘,可是身子不适?」
李氏摇了摇头,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走到门边,警惕地向外张望了一下,才重新关好门,插上门栓。她拉着赵褎走到店铺最里间,那里堆放着杂物,几乎密不透风。
「燕京……来消息了。」李氏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用的是女真语,「你皇玛法……病重,怕是……就在这个冬天了。」
赵褎的心猛地一沉,虽然早有预感,但确切的消息传来,还是让他在明国学堂里锻炼出的冷静外壳出现了裂痕。那个曾经如白山黑水般雄踞北方的皇玛法,那个将他们兄弟送入虎穴的决策者,真的要走了?
李氏观察着儿子的表情,继续低语,语气中带着一丝催促和希冀:「燕京那边,蒲察氏活动得厉害,正全力推合剌讹哥(完颜亶)上位。粘罕(完颜宗翰)和兀朮(完颜宗弼)似乎也默许了……亮儿(完颜亮)远在富国岛,音讯难通,怕是赶不上了。雍儿,你……你就在大连,离得近,若是……若是我们想办法,或许……」
「回去?」赵褎打断了母亲的话,声音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冷意。他抬起眼,目光在昏暗的油灯光晕下显得格外深邃,「额娘,我们回去做什么?去争那个……即将被架在火上烤的储位?」
李氏愣住了,似乎没料到儿子会是这个反应。
赵褎走到墙边,那里挂着一幅他自己根据明国公开舆图和一些地理杂志信息,偷偷绘制的、极其简略的东北亚地图。他的手指划过地图。
「额娘,你看看。」他的指尖点在中原的位置,「淮水以南,是明国,火器犀利,战舰纵横,工商繁盛,其势已成,绝非昔日南宋可比。他们在南洋灭国拓土,如烹小鲜。西面,蜀宋苟延残喘,且与明国关系暧昧。而我大金……」他的手指移到河北、山东,「占据中原膏腴之地已近十年,可汉民之心何曾真正归附?」
他的声音不高,却句句敲在李氏心上:「如今皇玛法尚在,各旗旗主虽互有龃龉,尚能维持表面平衡。一旦皇玛法驾崩,为了那个位置,粘罕、兀朮、蒲鲁虎(完颜宗磐)、讹里朵(完颜宗辅)……他们谁能真心服谁?内斗一起,明国需要出兵吗?他们只需陈兵淮北,甚至只需将更多的新式火器售卖给河北的汉人豪强,我大金立刻便是烽烟四起、内外交困之局!」
他转过身,看着母亲苍白的面容,语气沉重:「那个燕京的皇位,如今不是荣耀,而是催命符。谁坐上去,谁就要直面明国的兵锋和内部无穷无尽的麻烦。合剌讹哥年幼,被推上去不过是权臣的傀儡,能有什么好下场?我和亮哥现在回去,除了卷入这必输的乱局,成为权力倾轧的牺牲品,还能得到什么?」
李氏嘴唇翕动,想反驳,却发现儿子分析得竟让她无言以对。她习惯了听从燕京的指令,习惯了以女真贵族的视角思考,却从未如此清晰地看清过这盘死棋。
「那……那我们……」李氏的声音带着茫然。
赵褎的目光重新投向地图,手指缓缓向上,越过辽阳府,越过黄龙府,最终定格在那片广袤、寒冷、标注着「生女真」、「吉里迷」、「乌底改」等部落名的苦寒之地。
「额娘,我们应该想的,不是回燕京争什么,而是……退路。」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冷静,「中原虽好,非久留之地。明国的力量,迟早会席卷而来。大金真正的根基,或许从来都不在汴梁、不在燕京,而是在这里——混同江(黑龙江)、按出虎水(阿什河)流域,我们女真人起家的地方!」
他眼中闪烁着分析的光芒,像是在解一道复杂的几何题:「那里虽然苦寒,但地域辽阔,山林密布,江河纵横。明国的火车、重炮在那种地方难以施展。我们可以利用那里的皮毛、林木、渔猎之利,甚至可以……像明国经营辽南、东海(日本海)那样,尝试在混同江口,或者更北边,寻找不冻港,建立据点,与泰西人贸易,学习他们的造船术……」
他越说思路越清晰,仿佛在黑暗中看到了一条隐约的小径:「皇玛法和旗主们盯着南边的繁华,却忘了北边的根本。现在回去争储,毫无意义。我们应该趁着还在明国,多学,多看,尤其是格物、化学、几何、制图,还有那些泰西的学问。这些才是将来在苦寒之地立足,甚至……重新积蓄力量的根本。亮哥在军校,学的是战阵厮杀、火器运用,是‘矛’;我在这里,更要学好这些构筑根基的学问,是‘盾’,是‘犁’!」
李氏呆呆地看着儿子,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他。眼前的少年,不再是那个需要她庇护、会因为思念兄长而偷偷落泪的孩童。明国的学堂,不仅给了他知识,更给了他一种洞穿迷雾的锐利眼光和近乎冷酷的务实精神。
「可是……燕京若是来令,召你回去……」李氏依旧担忧。
「能拖则拖。」赵褎断然道,「就说学业正在紧要关头,明国管控严格,无法脱身。额娘,你要稳住,无论燕京传来什么消息,都要表现出担忧却无能为力的样子。我们现在要做的,是潜伏,是学习,是为将来……准备一条真正的活路,一条属于我们完颜部,甚至属于所有女真人的退路。」
杂货铺外,北风呼啸,卷起地上的积雪。铺内,油灯如豆,映照着一对在历史洪流中艰难寻找方向的母子。赵褎站在那幅简陋的地图前,目光坚定地望向北方那片冰雪覆盖的广袤土地。他知道,那个南方的繁华之梦该醒了,女真人的未来,或许只能在那片苦寒的故土上,浴火重生。而他和兄长,一个掌「矛」,一个执「盾」与「犁」,或许才是唯一能带领族人穿越即将到来的严冬,在那片更古老、也更残酷的土地上,找到一线生机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