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六年,三月春深,江陵府衙堂前庭中,数株老槐已抽出嫩绿新芽,暖风拂过,带来泥土与草木的清新气息。然而端坐于正堂之上的岳飞,眉宇间却无半分春日的疏朗,唯有沉甸甸的肃杀与决绝。
他面前巨大的桐木案上,并非堆积如山的军报,而是铺开着一幅墨迹淋漓、力透纸背的《请北伐疏》。字字如铁划银钩,仿佛承载着千钧之力。
「臣飞昧死百拜,谨奏陛下:
自去岁王师克复襄汉六郡,迄今已一载矣!这一年,臣与将士不敢有片刻懈怠,于襄阳屯田练兵,修缮武备,抚慰流亡。今,仓廪粮秣可支大军半年之用;兵甲之利,背嵬锐士已悉数换装,敢言不逊金虏铁浮屠!将士思奋,民气可用,此正犁庭扫穴,规复旧疆之秋也!
然臣今日请命,非仅为疆土。
去岁冬,五国城惨案细节辗转传来,北地腥闻,天地同悲!金虏行‘增种’、‘旗生子’之策,辱我帝裔,虐我胞泽,毁我宗庙,掘我先帝陵寝——巩义宋陵,哲宗皇帝头骨竟被凿为饮器!此非独国仇,实乃亘古未有之族恨,人伦尽丧之奇耻!凡有血气,宁不拊膺切齿,枕戈泣血?
今,天赐良机再临!据北面确报,金主吴乞买已于月前暴毙!虏廷内乱,诸子争立,伪齐刘豫失其靠山,如断脊之犬,惶惶不可终日。此正伪齐最弱,而虏援最难之时!
陛下!‘国丧’期间,举国同悲。然最能告慰列祖列宗与北地万千冤魂者,非仅素服缟食,空自哀泣。当以雷霆之师,奋烈烈之怒,北渡黄河,直捣汴洛!擒伪齐刘豫父子,缚于太庙之前,明正典刑!尽驱金虏,收复两河!而后,即刻奉旨重修巩义皇陵,迎奉先帝遗骸,重行安葬大礼!以此赫赫战功,滔天血债血偿,方可雪国耻,慰忠魂,安天下臣民泣血之心!
臣,一介武夫,蒙国厚恩,位至节钺。每念及北地惨状,陵寝蒙尘,常中夜推枕,怒发冲冠,涕泗横流!今恳请陛下,授臣全权,许臣专征。臣愿亲率背嵬锐士,并合诸军,出襄阳,取邓唐,克蔡州,席卷颖昌,一举廓清中原!
若此功不效,或使伪齐得以喘息,金虏缓过内争,臣请悬首藁街,以谢陛下,以谢天下!
此其时也!战机稍纵即逝,成败在此一举。伏望陛下,念列祖开创之艰,思二帝北狩之苦,察中原亿兆倒悬之危,哀北地姊妹同胞之惨,早罢和议之论,速定北伐之策!
臣岳飞,顿首再拜,沥血以闻!」
写罢最后一字,岳飞掷笔于案,那沉重的狼毫与桐木相击,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在寂静的堂中回荡。
他起身,走到堂前,望向北方。目光似乎穿透了重重屋宇,越过汉水、淮河,直抵那片魂牵梦萦、却浸满血泪的中原故土。
「鹏举,奏疏已妥?」张宪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岳飞未曾回头,只沉沉应了一声:「嗯。」
「此番……朝中阻力,恐远超去岁。」张宪语气带着担忧。去岁光复襄汉,朝廷已多有掣肘,此番请战,直指伪齐根本,甚至隐含与金国全面开战之意,成都行在那些习惯了偏安一隅的衮衮诸公,如何能应?
岳飞猛地转身,眼中是压抑不住的火焰与痛楚:「阻力?难道因有阻力,便可忘靖康之耻?便可无视陵寝被掘、先帝受辱?便可坐视北地同胞在水深火热中煎熬?!」
他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金石之音:「他们可以在成都暖风里醉生梦死,我岳飞,做不到!襄汉六郡的将士们,做不到!天下千千万万心向故国的义民,做不到!」
「这一次,非为功名,非为疆土,乃为——复仇!为雪耻!为重整这破碎的山河,告慰那无尽的冤魂!」
他大步走回案前,取过节度使印,重重钤在那份饱含血泪与怒火的奏疏之上。
「八百里加急,直送成都行在!」
「传令诸军,即日起,各营进入临战状态,秣马厉兵,静待王命!」
命令下达,岳飞再次望向北方,双手紧握成拳,骨节发白。
他知道,这将是一场比收复襄汉更加艰难、也更加惨烈的征途。但他更知道,此战,已无可避免。无论是为了江山社稷,还是为了那份沉甸甸的、属于军人与臣子的良知。
数日后,春日暖阳透过成都行在垂拱殿精致的窗棂,洒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却驱不散殿中那股凝重得几乎令人窒息的气氛。岳飞那份字字千钧、血气奔涌的《请北伐疏》,如同投入死水潭的巨石,在蜀宋小朝廷的核心,激起了剧烈的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