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北冕(1 / 2)

梅坞落成的第一日,永琏亲自推着木质轮椅,将太上皇送了进去。

敖登伴随在永琏身侧,她效法孝贤皇后的节俭之德,少用华贵衣饰,但既为皇后,穿戴上也该显出独一份的尊荣。她穿了一身香色八团喜相逢妆花缎棉袍,外罩着米黄缎紫貂小坎肩,头上多以绒花为饰,最华丽的是一支式样古朴的赤金镶宝石长簪,那是她嫡祖母纯悫公主的首饰。她本是身量高挑,猿臂狼腰,什么样的衣裳都撑得起来,现下这身更衬得她光彩逼人。但她在太上皇面前却是一副恭顺样子,甚至还亲手为太上皇捡起膝上滑落的薄毯盖了回去,十足的孝顺态度。

太上皇“呜呜”了几声,也没有说出几句完整的话,四周的近臣、宫人、妃嫔忙着恭维新帝新后的孝心,也没人理他。

敖登看着轮椅上干瘪瘦弱、口歪眼斜的太上皇,太上皇也用浑浊的眼睛看着她,目光呆滞,好像已经不知道敖登是他的儿媳了。

敖登不可避免地想起了自己的祖父超勇亲王策棱,策棱在临终前的那段时日,虽说身子已经虚弱到了极点,但神智还是清醒的时候居多。

他那时早已放权多时,但毕竟喀尔喀的铁骑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因此他的影响一直都在。而在死前,他便着手作出了一系列安排,巩固了二子的权势,也安排好了其他的儿孙的去路。

那时敖登常在病榻前侍疾,策棱安排这些事、接见各种人的时候也从不避着她。

直到有一日,策棱的精神好些,在敖登侍奉汤药时,他问起了她的丈夫。

理智告诉她不能在此时让这位行将就木老人徒增烦恼,但她那时一边要面对将要来临的丧亲之痛,一边又担忧被“发配”去守陵的夫君,已经是心力交瘁,下意识就和从前一般,把祖父当成了倾诉的对象。

策棱完完整整地听过所有前因后果后,费力地思考了一番,将其他伺候的奴仆都叫了出去,只留下她。

然后策棱问她:“你觉得,二爷将来能登上那个位子吗?”

敖登这时候已经冷静下来,回道:“二爷是有情的君子,但一个君子也许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帝王。”

策棱轻笑一声,像从前教导她一般循循善诱:“那么,敖登是觉得二爷太心软、太天真了吗?”

敖登道:“汉高祖遇到危险时可以把儿子推到车下,唐太宗为了夺嫡在玄武门弑兄杀弟,能成大事者,也许真的要狠得下心,连血亲都要割舍,更何况其他呢。”

她说着叹了口气:“可是,如果不是二爷的心软和天真,孙女是不能有机会回到漠北来照顾您的。”

策棱道:“可是敖登,你有没有想过,秦二世杀了他所有的兄弟姐妹,单看行为和唐太宗也没什么区别,甚至杀的人还更多。”

敖登愣了一下。

策棱说:“按照儒家的说法,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如果一个人连自己的父母兄弟姐妹都不顾,他会不会对百姓的父母兄弟姐妹好,很多人都会有疑问的。当然,从古至今,也不乏弑亲但心怀天下苍生的明君,但也的确存在更多残害手足更残害百姓,最终危及社稷的暴君。如果说一个人够狠、够无情就能成大事,那么,朝廷也不用科举了,去牢里挑那些十恶不赦的犯人来委以要职就是了。所以,你说的只是其中一条准则,但并不是唯一的准则,甚至不一定对。因此,即使二爷心肠软些,人单纯些,也不能言之凿凿说,二爷一定不是那个合适的人。”

敖登点点头。

策棱停了片刻,积攒了一下力气,继续道:“我经历三朝,对几位圣上都有些了解。圣祖爷多情,对他身边几位有资历的娘娘,他会尽力照顾到每一位,虽说他最看重理亲王,但对其他的皇子爷和公主,在夺嫡之争前,也是尽心尽力地教养关怀。而世宗爷与圣祖爷是大相径庭,但若不论和通泊的大败,世宗爷也可以称得上有所建树了。至于当今圣上,和圣祖爷、世宗爷相比,又是大大不同了。帝王并不是被熔铸的兵器,一定要用一个模子来框着。”

他说着长出口气:“敖登,从你和二爷成婚,甚至更早,你阿布去了京城,这些,都是皇上疑心着咱们一家子的表现。皇上的疑心,将来也不会断,恐怕等我死后,你三叔就会被召入京城长住了。所有的子女中我最疼爱你三叔,所有的孙辈我最疼爱你,可是很多事情,我也不能为你们安排万全。等我死后,一切都要靠你们自己了。”

敖登落下泪来,抽泣着点点头。

策棱抬起手为她拂去泪水,慈爱道:“好孩子,如今我只能祝福你,得享纯悫公主与我的安乐,而无她与我经受的苦痛。但愿我的祝福代替我,永远护佑你。”

没多久,策棱就去世了。他已经将所有能安排的事情都安排妥当,因此去得也算安详。

而如今的太上皇,恐怕活着时也不安乐吧。

敖登有些讽刺地想。

皇额娘去后,他便昏了过去,再醒来时半身不遂,缠绵病榻,整个丧仪都无法露面。

太医说太上皇大悲大恸,催折心神,风痹更加严重,就算好了,也说不出话来了。

敖登倒是不太相信太上皇会为了皇额娘悲痛至此,按她的猜想,应是摇香菇毁坏了太上皇的健康,而皇额娘崩时乌拉那拉氏又好巧不巧地出现在长春宫,给了他双重的刺激,才让他悲愤交加,一病不起。

这一手到底是皇额娘无意所致,还是皇额娘根本就是早有算计,在二爷站稳脚跟后,为二爷铺平道路,她也说不好。就像她现在也无法理清,阿布所言的那个噩梦,还有从梦中逃出、在宫廷现身的神秘宫女,以及那些把人引入梦魇的摇香菇和口蘑,到底是什么妖法。

不过,法子好用就行,她也不想为此事多费心力了。

老皇帝病笃不能视事,国不可一日无君,而端亲王永琏在工部办差多年,广有民心,能力足够,又是中宫嫡出,更有富察氏为靠山,自然是新帝的不二人选。

这一切听起来多么悦耳。

她当上了皇后,目的已经达到,而乌拉那拉氏那个阴为诅咒的毒妇会背下所有骂名,其他人都可以全身而退。

两年后,太上皇崩逝,那时,永琏便已经彻底掌握了朝政。

永琏确实是一个勤政的帝王,登基后励精图治,闲暇时也手不释卷,力求开拓眼界。对西方进贡来的各样新奇机器,他一开始以之为奇技淫巧,但很快也发现其中奥妙,不再等闲视之。

他开始召见传教士,询问泰西的技艺和风土人情。

有时候,他也会和敖登提起珍妮机、蒸汽机、火器、海上贸易和议会、内阁。

敖登觉得,那些有助于耕战的器具,购买或是让人进贡一些也就罢了,海上贸易若贸然开放,叫番人进来做生意,不但可能让沿海的农人失去生计,更可能会招来不怀好意的海盗、走私犯,引发混乱。尤其是,这泰西的海上贸易,听说是海盗大量搜捕昆仑奴,卖到海的另一头做苦力,这种买卖,就算赚了再多银子,也是有伤天和,大清更不能让这种人进了国土,伤及百姓。

至于什么议会、内阁,都是分薄皇家权势的,完全是违背了祖宗家法。

对泰西好的地方,自然是见贤思齐,可是也不一定要什么都学呀。

永琏若有所思,后来慢慢地不再提这些话头了。

敖登总觉得,永琏似乎越来越烦恼、越来越沉默了。

后来有一次,永琏问她,还记不记得以前和妃的表舅写过一个话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