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南山(1 / 2)

大行皇后丧礼结束,永靖帝登基时,已是春末夏初时节。

此时恰逢北族老王爷去世,其孙玉祘继位。

新王按着规矩亲自入京,参加永靖帝的登基大典。

登基大典后,新王在圆明园觐见永靖帝,为他献上一幅画像。

画像上是一名容貌昳丽的女子。

玉祘恭敬道:“此女是小王的妹妹,玉金县主,今年正好是及笄之年,这回随小王一同居住在鸿胪寺馆驿。小王愿效法祖父进献翁主之事,以此女奉送皇上,以结两国之好。”

永琏干咳一声:“朕母孝在身,先不虑着充实后宫的事了。两位远来是客,现如今鄂太贵人、宋太贵人已迁居圆明园,你们还是择日去拜见一番,全了亲戚间的礼数吧。”

话说到此,永琏只差没明着拒绝了,玉祘也只得领命。

两日后,玉祘兄妹俩先去拜见了炩皇贵太妃,然后前去拜见鄂玉芥与宋平雅。

嬿婉见着两人,暗暗惊诧,这玉金县主,竟与从前的金玉妍生得七八分相似。

她将玉金唤上前,细细看看她的脸,亲切道:“县主生得这般好模样,想来你额娘也是个美人。”

这话一出,玉祘和玉金都沉默了。

半晌,玉金才道:“臣女的生母很早就去世了。”

嬿婉“呀”了一声,抱歉道:“是本宫说错话了,县主别往心里去。”

玉祘和玉金都道不敢,嬿婉给春婵递了个眼神,又说了几句场面话,赏了一支珠花,便让他们去拜见鄂玉芥与宋平雅。

鄂玉芥见着侄儿侄女,自然是只有欣喜的。然而恩津宋氏为两班贵族,乃玉氏之臣,如今宋平雅为大清太上皇嫔御,当今皇上的庶母,反而一跃成为了新王和县主的主子,两套对象完全相反但道理相同的君臣之道在宋平雅脑子里打来打去,以至于她全程都很不自在。

几人说了一会子话,鄂玉芥想着玉金年岁小,便让她出去走走解解闷,只是不要离了天地一家春。

但玉金存了心思,一出殿门就使了点小手段,把跟着她的宫人甩开了。

她戴上那支珠花,根据进来时的记忆,试图走到她认为的皇上或是什么王爷比较常经过的花园里去假装偶遇。

然而她没意识到,圆明园比她从小居住的景慕宫大多了。

于是没多久她就晕头转向,不但没找到花园,连回天地一家春的路都找不到了。

她很沮丧,气呼呼地坐在一处亭子的美人靠上。

这时,她背后传来一道男声。

“哟,这是哪家的格格,在这里生闷气?嘴撅得都能挂油瓶了。”

她猛地回头,看见一名二十多岁的男子,穿一身家常的月白云蝠团纹袍,含笑走来,在距凉亭一丈处停下。

玉金立刻把方才的情绪抛诸脑后,按照事先在心中排练过千百遍的姿态跪下行礼:“臣女,玉氏县主玉金,见过,见过……”

那男子道:“我是履亲王的嗣孙。”

玉金于是道:“见过嗣孙爷。”

男子笑道:“县主身边没人跟着,想是和宫人们走散了吧?”他转头对身边的太监吩咐道:“先送县主回鄂娘娘那儿吧。”

玉金可不愿放弃这样大好机会,面上作出一副担忧样子,放软了声音:“可是,臣女不见了这么久,姑母会说臣女的。”

她上前两步,在一个不显得失礼的距离停下:“嗣孙爷,求您了,和臣女一起回去,在姑母面前美言两句吧。”

这样软软糯糯的声音,泫然欲泣的神态,她自信没有男子能扛得住。

然而面前男子却只是接着对太监吩咐:“听见没有,到了鄂娘娘面前,给县主说两句好话。”

玉金心一沉,也顾不得许多了,继续柔声道:“那,嗣孙爷仗义援手,臣女无以回报,就给嗣孙爷唱首曲子吧。”

她担心面前相貌俊秀、衣着华贵的男子拒绝,于是不等他说话,便唱了起来。

那是她最擅长的一支北族小调。

履亲王年老,永琏加恩让他住进圆明园消暑,永珹作为嗣孙,也同往侍奉,今日他在外头散心,不想有这番奇遇。

不是没看出来玉金的心思——他今年已经二十三岁,院中除了嫡福晋伊尔根觉罗氏,侧福晋王佳氏,还有几名侍妾,在男女之事上也是颇有经验,玉金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就算有些小手段,也只有被他一眼看穿的份。

他也从履亲王处知道玉氏新王有意将此女献与当今的皇上,而皇上以还要为大行皇后戴孝的名义婉拒了。估计此女会以客人的身份在京城居住一段时日,就会随兄长回到北族,然后,可能会被嫁给哪个北族的亲贵吧。

北族久居严寒之地,物产稀缺,玉氏王族的日子,别说他这种宗室,恐怕连大清某些有脸面身份的官员都比不上,至于比王族还低了一阶的亲贵,就更不用说了。恐怕,县主也是心存不甘吧。

当然,他是不可能对玉金有什么旖旎之思的,就算这是皇上婉拒过的人,他作为臣子、弟弟,也不能动非分之想。

但当他听到那首歌的时候,却一下愣住了。

这歌谣,他听着耳熟,仿佛不是第一次听。

按理说,他从前应是没听过的才对,履亲王府的嬷嬷给他唱的是满人的摇篮曲,而他的养母慧贤皇贵妃,虽擅于音律,也不可能懂这种北族的歌谣。

然而,他就是有一种熟悉感,仿佛回到某个已经遥远得记不清的夜晚,他躺在摇篮里,面前有个模模糊糊的身影,轻柔地唱起一支哄他入睡的小调。

永珹没等玉金唱完,便急切地问道:“这首歌,叫什么?”

玉金有些雀跃,眼中闪出光芒:“回嗣孙爷,是《来月儿》。”

永珹胡乱“哦”了一声,转过头:“好了,让奴才们带你回去吧。”

就在这时,春婵带着几名宫女快步走来,给永珹和玉金行了礼,道:“县主原来在这儿,请您跟奴婢们回天地一家春吧,鄂太贵人和玉氏王爷都着急了。”

几名宫女簇拥着玉金,看着是搀扶,其实是半架着,就要把人拉走。

永珹道:“春婵姑姑,我方才也是见着县主孤身一人在这儿,正要着人送她回去呢。那些奴才也是够惫懒的,县主年岁还小呢,又是第一回到圆明园,怎么不多看着点。”

春婵道:“嗣孙爷说得是,奴婢回头一定好好教训伺候县主的奴才。”

玉金自觉已经留了个钩子,也不多纠缠,立刻配合地跟着春婵她们走了。

春婵当着鄂玉芥和玉祘的面也没多说什么,只说那些奴才糊涂,才让县主走失,幸而县主自己坐在亭子里的时候被她看见了。玉金也认错道:“都是侄女自己贪玩,不能怪他们。”

鄂玉芥本就是个心软的,闻言也只是嘱咐了两句万不可再离了伺候的人,也就罢了。

但玉祘的脸色就不太好看了。

等回了馆驿,刚进房间,玉祘立刻吩咐身边的侍从:“去,把金内人给本王叫来!本王倒要问问她是怎么教导的县主!”

玉金不服道:“我怎么了!不是王兄你说要以北族为念,又无能让皇上接纳我,我才要另寻出路的!”

玉祘怒道:“好啊,你倒是不打自招了!本王告诉你,你要是在这儿闹出什么白日宣淫、私相授受的丑事,本王是不会保你的!”

玉金冷笑一声:“你保护过谁啊!当年你被过继到孝章世子名下,自己去当先王的好孙子,倒留下一帮老弱妇孺在景慕宫苦熬!再说你当我不知道吗,大皇帝三宫六院,当今皇后又是将门之后,哪里是好相与的!这种事情你就不让玉衍、玉睿两位姐姐来,不就是因为县主中只有我跟你非一母所出吗!你根本一开始就没想过保护我!”

玉祘简直要气死:“是谁当初偷偷摸摸跟着本王,要死要活非要来大清的!我们北族又不是缺你一个贵女,你若不愿,本王在两班之中择一女子送来,也不比你一个守则之女差!”

玉金昂首道:“谁说本县主不想来大清了!不来大清,难道和惠庆宫一般,在宫中煎熬半生,斗争半生,好容易盼到儿子登上大王的宝座,自己却连个大妃的尊号都得不到么!”

玉祘继位后,将其父思悼世子的谥号改为“庄献”,又公开祭祀,试图为其父翻案,但由于各种原因,始终未能将其追封为王,洪氏也就只得了个“惠庆宫”的封号。

亡父没有追封名位之事一直是玉祘心里的遗憾,此刻被玉金提起,他只觉得一股火气直往上撞,忍不住扬起手来。

玉金丝毫不惧,扬起脸就往他手上撞:“你打呀!最好打得响些,让那大清的官老爷们都听个一清二楚!也好让他们明白,咱们玉氏新王心里头,是因为不满大清的皇上感念先母的恩德、不肯在孝期纳妾,才积了这么些怨愤呐!”

就在这时,贞淑终于一瘸一拐地到了,见此情形,也只得先把玉金拽到身后,对玉祘好言好语地恳求安抚。

玉祘喘着粗气坐下,端起茶盏喝了口茶才勉强平复,但也确实不敢把贞淑这个母亲特别关照过的内人如何,于是一甩手:“县主这样,哪还有一个北族贵女的风范,还不把她带下去!”

然而玉金此时却来了劲,又从贞淑背后走出来,抬头逼视着玉祘:“我可告诉你,别以为皇上没瞧上我,你就敢对我这般无礼!我就算是嫁个王爷,那也是堂堂皇室宗亲的家眷,到了那时候,你见着我,就得像今日见着宋太贵人那样,规规矩矩行礼问安,不敢放肆!”

玉祘把茶盏往桌上重重一顿:“给我带下去!”

贞淑也顾不得许多,一把拉住玉金,就将她拽了出去。

她用了很大力道,玉金被她连拉带拽地走了一路,到了房间里才甩开手,发出一声愤怒的尖叫:“贞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