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北冕(2 / 2)

敖登当然记得:“皇上说的是《石头记》?”

和妃出身正白旗包衣李氏,李氏有一姻亲曹氏,祖上任过江宁织造,后来因落了亏空,在雍正五年被抄家。和妃那位表舅曹佩,便是出身曹氏,家道中落后曾经在右翼宗学教书,但由于各种原因,在安亲王精简右翼宗学时便被裁撤了出去,自此家计艰难,只得移居西郊。不过此人颇有些异才,在宗学时也是往来无白丁,如宗室远亲敦敏、敦成,还有慎郡王,以及傅清之子明义都对他颇为赏识,时常接济。

傅清在西藏捐躯,又是永琏的舅舅,永琏对他的两个遗孤自然是上心的,见明义跟文人墨客待在一块儿,想着总好过跟一些酒色之徒勾搭一处,对曹佩也多了些感激。再加上曹佩和李格格这层关系,永琏平日里多少也接济些银钱,于是也知道了曹佩穷尽毕生心血写了一部《石头记》的事情。

那本《石头记》,永琏与敖登闲暇时也一同读过,觉得这里头虽然多写闺阁之事,也能以小见大,学到许多东西。

都是潜邸的往事了,敖登不知道永琏为什么没来由地提起这本书。

永琏叹了口气:“朕只是偶然忆起,突发奇想,你说,书里的贾宝玉要怎么做,才能避免被抄家的结局呢?”

敖登想了想,回答:“没有办法。这书是和妃她表舅在被抄家后写的,也就是说,一开始,结局就注定了。”

永琏又叹了口气。

敖登宽慰道:“皇上,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这不是人力能改变的。再说了,不过是一个话本而已。”

永琏沉吟半晌,才道:“你说得对。”

时间一晃过去几年,后宫添了些新人,也添了几个孩子。

永琏在潜邸时有二女一子,登基后纳的人不多,平素也不太流连后宫,数年间添了二女二子,在历代帝王中,不算是孩子多的。

而这些孩子中,绵稷从小显出较为内向羞怯的性子,长大后比起圣人之言,对算数天文和传教士带来的炼金术更感兴趣,骑射也算普通,显然并非帝王之才。永琏和敖登努力了一番,最终还是放弃了把他往储君的道路培养。

永琏于是早早地给绵稷封了王爵,挑了个清贵的书香门第之女为嫡福晋,让他当了份清闲差事。

反正孩子也是好孩子,就让他这么摆弄着,说不得日后就和泰西那个瓦特一样,弄出个什么蒸汽机来,也是大清之福。

其余两个阿哥分别为淑嫔喜塔腊氏之子绵宁、如妃钮祜禄氏之子绵予,倒都是不错的孩子。

增昀、增岚、增曜、增皓四名公主,永琏舍不得她们远嫁,早早找了几家亲贵中品貌好的公子,选入宫中养了起来,等公主们到了年纪,便让公主好好挑选了夫婿。

敖登原本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过下去。

但是,永靖二十五年的那次刺杀,打破了一切安宁的生活。

那一日,永琏与顺亲王永琰一同到郊外祭祀,回到紫禁城时,忽然从神武门边跳出一个男子,举着刀便冲了出来。

好在随侍在侧的超勇亲王拉旺多尔济反应迅速,立刻将那男子拦腰抱住,其他侍卫一拥而上,最终,永琏毫发无损,永琰也幸运地只是被刺破了衣袖。

炩皇贵太妃听说皇上和爱子遭袭,女婿挡住了刺客,不顾自己是个有年纪的人,立刻就从圆明园赶到紫禁城,看到几人安然无恙才松了口气。

皇帝遇刺是大事,永琏即刻命诸王大臣、刑部、慎刑司、大理寺一同会审,很快审问出,那刺客名叫陈得,四十五岁,三十一岁时到北京来谋生。在内务府当过五年厨子,对出入皇宫的路线比较熟悉。他的妻子已经去世,家中有两个幼子,此外还有一个瘫痪在床的岳母。他不久前被原来的主子辞退,生活没有着落,又想“自寻短见,无人知道岂不枉死!”听说皇上今日进宫,就跟着人群混进神武门。“想着犯了惊驾之罪,当下必奉旨叫侍卫大臣把我乱刀剁死,图个痛快,也死个明白。”

永琏对着这甚至有些荒诞的供词沉默许久,最终下令,判了陈得绞刑,又交待了小祥子,秘密送些钱财去接济他的岳母和幼子。

那之后,永琏的身子迅速地垮了下去,不到半年,便有了下世的光景。

他崩逝前,将敖登召至养心殿,屏退左右,问了她一个问题:“朕诸子中,皇后以为,谁堪大任?此间只有你我,皇后不必顾忌,但说无妨。”

敖登鼻子一酸,道:“皇上万不可有此念头,您春秋正盛……”

永琏道:“敖登,不必宽慰我了。医得了病,医不了心。我的命数,已经到头了。”

敖登知道他是认真的,只好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道:“咱们的绵稷是不必考虑了。绵宁、绵予虽说年轻些,也都是好孩子,就是绵予……绵予写过一篇策论,提出要大量引入泰西的器械、军火,臣妾觉得,他的想法倒不算错,但恐怕太急躁激进了些。”

永琏道:“古今无不亡之国,亦无不掘之墓。虽说也许做什么都无用,但总得尽力才能问心无愧。罢了,皇后,扶朕起来。”

他让小祥子拿来那个装着秘密立储诏书的锦盒,将其中的诏书取出打开,只见里头赫然写着“传位于皇三子绵予。”

永琏让小祥子去安排,将诏书放到正大光明牌匾后,然后召来众宗亲和福康安等近臣,宣布了新帝在独当一面前,由太后博尔济吉特氏听政,匡正过失,福康安以及其他几人为顾命大臣的命令。

永琏的性子虽比先帝温和,但他登基后二十余载,对朝政的把控远远超过先帝,是以众人也没有什么异议。

安排完这些,永琏挥退其他人,只留下敖登。

他又说了些朝中臣子的情况,哪些人能用,哪些人要防,他相信敖登和绵予自有判断。

最后,他发出了一句感叹:“此后亦非而所知也。”

敖登知道,这是《史记》中汉高祖临终前对他政治遗产的继承人吕后说的最后一句话。

她的眼泪落下,砸在永琏的手背上。

永琏上一次见到敖登哭,还是乾隆十五年,她的祖父病重的时候。她亲生祖母去世时,她已三十岁,不再是那个悲痛无措的少女,可以冷静地处置相关事宜,宽慰她老年失母的父亲。

他抬起手,想为她拂去眼泪,但他的手还没够到她的脸颊,便无力地垂下。

国丧之后,新帝即位,改年号为嘉庆。

敖登换上太后朝服,坐在重重珠帘之后,与新帝一同聆听朝臣的奏报。

她并不知道,七年后,由她与嘉庆帝共同牵头推行的新政,就会因法王路易十六之死受到来自宗亲和大臣重重阻力,最终潦草收场。而那些宗亲和大臣也不会知道,短短数十年后,英国便发动鸦片战争,清国被西方的船坚炮利,强行打开了国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