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伏尔加河裹挟着枯叶来到喀山城,这便是这座城进入深秋的标志。十月革命广场上,列宁雕像的基座爬满了暗绿的苔藓,铜像的脸颊被酸雨蚀出斑驳泪痕。伊万·彼得罗维奇·斯米尔诺夫裹紧他那件肘部磨出毛边的旧大衣,踩着结霜的鹅卵石路走向财政局大楼——那栋新古典主义风格的灰石建筑,这曾经是沙皇时代的大商行,如今外墙剥落的灰泥如同溃烂的皮肤。他呼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凝成细小的冰晶,每一步都踏碎脚下薄脆的冰壳,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这声音让他想起昨天在“红十月”钢铁厂门口看到的景象:工人们排着长队领救济面包,面包车刚停稳,人群就如饿狼般扑上去,一个穿褪色工装裤的老头被挤倒,脸磕在冻硬的地上,血混着泥浆流进石缝——而旁边财政局的镀金招牌在阴云下依旧锃亮,像一记无声的耳光。
伊万在财政局三楼的办公室工作,职位是“预算协调员”,一个在罗刹国经济寒冬里显得格外荒谬的头衔。他的隔间狭小得转身都困难,堆满泛黄的文件夹,桌角还摆着妻子柳芭用碎布缝的向日葵布偶——去年女儿索菲亚上大学时留下的。窗外,喀山克里姆林宫的尖顶刺向铅灰色天空,尖顶上的红星锈迹斑斑,仿佛随时会坠落。整个城市弥漫着一种被遗弃的窒息感:下诺夫哥罗德的汽车厂倒闭了,叶卡捷琳堡的矿山停了工,连远东符拉迪沃斯托克的造船厂都传出裁员消息。昨天,伊万在电车上听见两个穿破旧皮夹克的工人争吵,一个说:“大众在德国关了三座工厂,几万人喝西北风,咱们这儿呢?钢铁厂直接打七折工资,连口粮都保不住!”另一个啐了一口:“你算好的!新西伯利亚的纺织女工,上个月领了三个月的欠薪,结果物价涨得比兔子还快——十年前存的十万卢布,现在买袋面粉都哆嗦!”
伊万推开门,财政局办公室的暖气开得过足,劣质烟草和汗味混在一起。同事们围着德米特里·谢尔盖耶维奇·伊万诺夫——这个姓氏巧合的胖子正唾沫横飞地拍着桌子:“……所以我说,公务员的工资绝不能降!谁说的?无脑!还是别有用心!”他肥厚的手掌拍得桌上的搪瓷茶缸叮当乱响,缸里漂浮的茶梗像垂死的水草,“我们可是国家的脊梁!要是公务员队伍动摇了,整个罗刹国就散架了!”
伊万默默坐到自己位置,假装整理文件。脊梁?他想起昨夜柳芭在厨房的啜泣。她刚接到银行电话:房贷利率又涨了,下月起每月多还五千卢布。而索菲亚从下诺夫哥罗德寄来的信里夹着一张皱巴巴的纸条:“爸爸,同学说今年毕业生超一千万,连扫大街的岗位都挤破头……”他摸出钱包,里面仅剩的两张百元卢布纸币边缘已磨得发毛——这钱能买两公斤土豆,还是发芽的那种。德米特里还在吼:“普通打工人?他们活该被区别对待!谁让他们没考进公务员系统?现在财政紧张?可财政的钱是纳税人的血汗!——等等,纳税人是谁?不就是我们这些公务员?!”办公室爆发出哄笑,像一群饿极的乌鸦在啄食腐肉。
伊万胃里一阵翻滚。他想起布尔加科夫笔下的莫斯科魔鬼:荒诞总披着理性的外衣。但此刻,荒诞正从德米特里的肥嘴里喷涌而出,带着隔夜伏特加的酸臭。他低头看自己的工资单——这个月又是两万八千卢布,分文不少。而街对面“红星”面包店的黑麦面包,价格标签从“35”改成了“52”。他忽然注意到,德米特里的工资单被茶水浸湿了,数字模糊成一团墨渍。胖子却毫不在意地揉成团扔进废纸篓:“破纸片!反正下月还是这个数,财政拨款,铁打的!”
那天深夜,伊万被一阵刮擦声惊醒。柳芭在隔壁房间咳嗽,索菲亚的旧房间空着,像张开的黑洞。刮擦声来自书房——他总在那儿核对家庭账本。他摸黑过去,月光透过结霜的窗户,在地板上投下扭曲的栅栏影子。书桌上,他的工资单静静躺着,墨迹未干。可他明明记得睡前已锁进抽屉。更诡异的是,单子右下角多了一行小字,用褪色的蓝墨水写成,字迹如蛛网般纤细颤抖:
“降薪者,永堕伏尔加河底。”
伊万猛地后退,撞翻了椅子。月光下,他看见一个影子从文件柜后缓缓浮现。那人穿着二十年前的深绿制服,肩章锈成暗褐色,脸像融化的蜡——半边是活人的肉色,半边是河泥覆盖的青灰。空洞的眼窝里没有眼球,只有两点幽绿的磷火,像伏尔加河深夜的渔火。幽灵的嘴唇开合,没有声音,但伊万脑中直接炸开嘶哑的俄语:
“你……看见了……日丹诺夫……”
伊万跌跌撞撞逃回卧室,用身体死死抵住门。柳芭在睡梦中翻了个身,喃喃着“面包……索菲亚……”。他浑身发抖,想起财政局档案里的旧闻:尼古拉·阿列克谢耶维奇·日丹诺夫,1998年金融危机时的财政副部长,因坚持“公务员薪资神圣不可侵犯”被罢免,次日从喀山伏尔加河大桥跳下。报纸只潦草登了句“意外落水”。
第二天,财政局办公室弥漫着诡异的沉默。德米特里没来上班。伊万从茶水间偷听到消息:胖子昨晚回家路上滑倒在结冰的台阶,摔断了三根肋骨。“真倒霉,”一个女同事压低声音,“听说他偷偷和领导提过——现在经济这么糟,公务员绩效该砍一砍……”她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伊万的心沉下去。他鬼使神差地溜进德米特里的办公室。桌上摊着未写完的报告,墨水瓶打翻了,洇湿的纸页上赫然印着那行幽绿小字:
“降薪者,永堕伏尔加河底。”
而德米特里抽屉里的私人账本摊开着:上月工资两万八,但“红星”面包店的赊账条竟有十七张,最新一张写着“欠款:3120卢布”。伊万突然明白了——公务员的工资单是铁打的,可面包不会因此变便宜。当整个国家在通胀的冰面上滑向深渊,只有公务员的脚底被钉住了钉子。
当晚,伊万在伏尔加河畔的旧书摊淘到一本1998年的《喀山晚报》合订本。泛黄的纸页间,日丹诺夫的照片像块发霉的奶酪:瘦削的脸,镜片后是狂热的眼神。报道标题触目惊心:《日丹诺夫宣言:公务员薪资乃国本,降薪即叛国!》。内文引述他的话:“普通民众收入波动属市场调节,但公务员代表国家尊严!财政拨款即人民血汗——而人民是谁?正是我们公务员!”伊万合上报纸时,指尖沾了层灰绿色的霉斑。他抬头,暮色中的伏尔加河上,一个穿绿制服的身影正站在桥栏上,朝他缓缓招手。
财政局的诡异开始蔓延。伊万发现,公务员的工资单有了“生命”:被撕碎会自动拼合;被火烧焦的边角会蠕动复原;甚至有人试图用碎纸机销毁旧单,结果机器吐出的纸屑拼成完整的数字。更可怕的是“隔离区”的出现——以财政局为中心,半径五百米内物价冻结在三年前:面包35卢布,牛奶28卢布。但跨出这个圈,价格立刻翻倍。市民们像朝圣般挤在边界线排队,财政局围墙外堆满烂菜叶和哭闹的孩子。一个穿破大衣的老妇人攥着空粮袋对伊万哭喊:“同志!我孙子高烧三天了,可医院说药价涨了五倍……你们公务员能买便宜药,行行好分我一粒吧!”伊万想递出自己配额内的退烧药,却被同事一把拉回:“别犯傻!日丹诺夫的诅咒会传染!”
他开始失眠。每夜,日丹诺夫的幽灵准时现身。它不再无声,而是用伏尔加河底的淤泥声絮叨:“……财政拨款……纳税人的血汗……纳税人是谁?是我们!……共同富裕?哈!先富带后富?后富的该给先富的交税!……”幽灵的绿火眼窝里,映出喀山城的幻象:公务员区灯火通明,孩子们在结冰的广场滑冰;而区外,失业工人点燃轮胎取暖,火光中他们的影子扭曲如鬼魅。伊万在幻象里看见索菲亚——女儿站在下诺夫哥罗德大学废弃的校门口,手里攥着无人问津的简历,雪花落在她单薄的肩膀上。他想冲过去,却被幽灵冰冷的手按住肩膀:“看清楚!特权即秩序!降薪?等于推倒多米诺骨牌!”
一天,财政局召开紧急会议。局长瓦西里·米哈伊洛维奇——一个像枯树桩般干瘦的老头——颤巍巍地宣布:“同志们,中央指示……考虑经济形势……公务员绩效工资……暂扣20%。”话音未落,办公室的吊灯突然爆裂!玻璃碎片如冰雹砸下,人群尖叫躲避。伊万抬头,日丹诺夫的幽灵悬浮在灯架上,绿火眼窝死死盯着局长。瓦西里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改口:“……但!基础工资绝对不动!财政拨款神圣不可侵犯!”幽灵满意地点头,身影淡去。散会后,伊万在洗手间撞见瓦西里正对着镜子呕吐,镜中映出他西装内袋露出的账单一角:私立医院,治疗费——127,000卢布。老头抹着嘴苦笑:“我老伴癌症……可绩效一扣,连止痛药都买不起了。讽刺啊,伊万……我们守护的‘铁饭碗’,盛的全是毒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