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万的血液凝固了。他强作镇定:您喝多了吧?大半夜哪有人?
司机没再追问,但后视镜里的目光更锐利了。车子驶入老城区,昏黄的街灯掠过车窗。伊万注意到司机的左手一直按在方向盘下方——那里藏着一个银质小圣像,是东正教传统的护身符。司机低声嘟囔:新年快乐,同志……但有些,最好别请进门。
车子终于停在伊万位于十月革命街的筒子楼前。楼体斑驳,外墙的标语一切为了前线!早已褪色成模糊的墨迹。伊万付钱时,司机没接卢布,反而盯着他身后的楼道阴影,喉结滚动:记住,同志……别回头看。伊万一愣,转身跑向楼道。在推开生锈铁门的刹那,他鬼使神差地回头——那辆出租车还停在原地,司机半个身子探出车窗,目光像钉子般钉在他背后的黑暗里,直到伊万消失在楼道拐角。楼道里,声控灯忽明忽灭,照着剥落的墙纸和满地烟头。伊万跌跌撞撞爬上四楼,钥匙在锁孔里抖得插不进去。身后,仿佛传来拖地的声。
那晚,伊万发起了40度的高烧。被子湿透得像刚从伏尔加河捞出来,可寒意却从骨髓里渗出。他蜷缩在单人床上,听着窗外呼啸的北风,却盖不住卧室里传来的咚……咚咚……的沉闷脚步声。声音来自角落,像有人穿着沉重的靴子踱步;紧接着是鞋底蹭过地板的沙——沙——声,缓慢、执拗,如同老者拖行的脚步。伊万用被子蒙住头,却能清晰感觉到那就在床边,带着雪夜的阴气。第三天夜里,他甚至听见少年幽灵那破锣般的嗓音在耳边低语:瓦西里耶维奇……看见我们了……伊万崩溃了,冲进厨房灌下整瓶伏特加,酒精却让幻觉更清晰:墙纸剥落处,浮现出老者铁青的脸,嘴角咧开无声的狞笑。
绝望中,伊万抓起电话,拨通了婆婆阿纳斯塔西娅·彼得罗夫娜的号码。电话那头,老人沉默良久,只说:明天日出前,别开门。把盐撒在门槛上。次日清晨,阿纳斯塔西娅来了。她裹着褪色的印花头巾,手里提着柳条篮,里面装着东正教圣像、蜂蜡烛、圣水和一袋粗盐——苏联时代,婆婆把信仰藏在民间习俗的外壳里。她没问细节,只用浑浊却锐利的眼睛扫了扫屋子,径直走向门口。在门框上方,她用圣水画了个十字,将盐粒撒成保护圈;又点燃蜡烛,把圣像喀山圣母挂在门楣,低声诵念古老的祷文:主啊,求你遣散恶灵,以圣父、圣子、圣灵之名……伊万蜷在沙发上,看见婆婆从篮子里取出黑麦面包和蜂蜜酒,放在门阶上作为对的供奉——这是东斯拉夫人安抚家神的传统,认为家神若被冒犯会作祟,但供奉能平息其怒火。
整整七天,阿纳斯塔西娅住在伊万家。每天黎明,她用圣水擦拭门框;每到(凌晨两点),她点燃蜡烛,在门口焚香祈祷,口中念着:滚开吧,污秽之灵!基督已复活!伊万注意到,婆婆的祷文里混着古老的斯拉夫咒语:盐能封住邪路,面包能喂饱饿鬼,圣像能照破黑暗……第八天黎明,脚步声消失了。伊万的高烧退了,但伏尔加河的寒意似乎已渗进他的骨头。婆婆收拾行李时,只说了一句:他们走了,但没原谅。历史不会原谅遗忘者。
伊万回到汽车厂,却再也无法直视车间里的标语。他想起婆婆的话:客人是谁?是1937年大清洗时被枪决的农民——老者穿的是沙俄时期的农民褂子;是1919年内战里冻死的红军小鬼——少年穿的是内战时的红军制服。他们元旦夜出现?因为苏联人把历史当垃圾倒掉了!我们庆祝元旦,却忘了是谁的血染红了伏尔加河的冰。伊万开始留意工厂的细节:质检报告上的假数据、领导办公室里崭新的轿车(而流水线生产的车门次品率高达30%)、食堂墙上为共产主义明天,今日加倍努力!的标语下,工人用粉笔偷偷添了句——但今天谁管?最讽刺的是,元旦后第一周,车间主任瓦西里·伊万诺维奇召集大会,表彰提前完成元旦任务的先进个人——伊万赫然在列,奖品是一张印着镰刀锤子的搪瓷杯。伊万捧着杯子,想起路灯下老者铁青的脸:那才是真正的——被历史碾碎的幽灵。
一天夜里,伊万在酒馆遇见尼古拉·德米特里耶维奇。尼古拉是档案室的老会计,眼镜片厚如瓶底,总在翻阅泛黄的文件。伊万,尼古拉压低声音,你知道司机为什么盯着你身后看吗?他推过一杯伏特加,那人是克格勃退休的线人。去年他儿子在阿富汗死了,临终前说……看见两个穿旧衣服的人在战壕里跳舞。尼古拉的眼中泛起泪光,苏联人以为能埋葬历史,可历史是条冻不死的蛇——它只是冬眠,等着元旦的钟声把它唤醒。
伊万回到筒子楼,发现门阶上的盐粒被扫净了,黑麦面包也不见了。他想起司机的话:有些客人,最好别请进门。但苏联早已把门敞开了!斯大林搞大清洗,赫鲁晓夫拆教堂,勃列日涅夫搞,戈尔巴乔夫喊新思维……我们请进来的是谎言、是遗忘、是道德的破产!现在幽灵来了,我们却说神经病——就像伊万不敢告诉司机真相。东斯拉夫人老话讲:忘记祖先的民族,会被祖先诅咒。
1985年1月15日,伊万在汽车厂流水线上摔碎了那个搪瓷杯。碎片划破手掌,鲜血滴在次品车门上,像一滴凝固的伏特加。他盯着血迹,忽然明白了婆婆的深意:敬畏不是烧纸钱,而是记住血的代价。他走出车间,站在伏尔加河畔的冰面上。河风刺骨,但伊万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远处,下诺夫哥罗德的烟囱喷着灰烟,像历史的伤口在冒脓。伊万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黑麦面包——婆婆留下的最后一块——掰下一小块,撒在冰面上。
对不起,他对着寒风低语,我们忘了你们。
风雪中,仿佛传来一声模糊的叹息,接着是拖地的声,渐行渐远。
尼古拉·德米特里耶维奇讲完故事,酒馆的留声机正放着《山楂树》,歌声甜腻得发馊。他盯着杯底残渣,声音像生锈的齿轮:瓦西里·谢尔盖耶维奇,您觉得这故事荒诞吗?可比它更荒诞的是现实!汽车厂去年生产的轿车,方向盘能转三圈才动——工人们说:这车开得比幽灵还慢。而领导们呢?在克里姆林宫的晚宴上切沙皇鱼子酱,讨论怎么把写进五年计划……他苦笑着摇头,伊万好了,可下诺夫哥罗德还在。那些拖着脚蹭过雪地的声音……终会停在您门前。
他站起身,大衣沾满酒渍:分享这故事,不是为了散播恐惧。只是想说:在罗刹国,你可以不信鬼,但必须敬畏历史。否则,当元旦的钟声敲响时,您会发现——路灯下站着的,是您自己遗忘的影子。
尼古拉推门而出,寒风卷着雪片灌入酒馆。我坐在角落,伏特加杯冰冷。窗外,下诺夫哥罗德的夜空阴沉如铁。远处,伏尔加河冰面反射着工业区的红光,像一条燃烧的伤口。
酒馆里,醉汉的歌声愈发响亮。我掏出笔记本,写下这个故事。或许明天克格勃会来收走它,但正如尼古拉所说:有些东西,你可以不信,但必须敬畏。在罗刹国,遗忘者终将被历史追上——而历史,从不提前下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