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办公室,赵承平没有片刻的耽搁。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调取了所有关于这个棚户区改造项目的资料。了解项目的基本情况和进度安排。
文件被一摞摞地搬上他的办公桌,很快,那张宽大的桌面就被彻底淹没。它们堆叠在一起,像一座由纸张、文字和数字构筑而成的、沉默的白色山脉。
他知道,这看似枯燥的纸堆,就是他全新的战场。这里没有硝烟,没有搏斗,但每一个标点,每一个数字背后,都可能关系着公正与否,成败与否。
他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满是纸张和油墨混合的、干燥而清冷的气息。然后,他卷起袖子,戴上防滑的指套,正式开始了他的“攻坚”。
他没有像没头苍蝇一样,随意拿起一份文件就开始阅读。
他做的第一件事,是“解剖”。
就像一个经验丰富的主检法医,在解剖一具复杂的尸体前,必须先理清所有的组织、器官与脉络。赵承平此刻,正在用同样的方法,解剖这个庞大而复杂的“项目生命体”。
他把所有文件,全部搬到地上,清空了整个桌面。然后,他开始进行第一轮、也是最基础的分类。
项目规划类文件,他将其定义为这个生命体的“DNA”。包括项目立项报告、可行性研究、整体规划图纸、拆迁安置方案……所有决定了这个项目“从何而来,将往何去”的根本性文件,都被他归为一类。他为它们选择了蓝色文件夹,象征着蓝图与源头。
招标采购类文件,他称之为项目的“骨骼与关节”。招标文件、投标单位资质审查、评标专家组记录、中标合同……这些决定了由谁来承建、用什么标准来建造的法律文书,构成了项目的基本框架。他为它们选择了灰色文件夹,代表着规则的严谨与冷静。
施工监理类文件,这是项目的“肌肉与神经”。施工组织设计、工程进度报告、监理日志、质量检测报告……这些记录着项目如何一天天“生长”的动态文件,充满了执行的细节。他为它们选择了绿色文件夹,寓意着建设与生长。
资金拨付类文件,毫无疑问,这是整个项目的“血液循环系统”。预算审批、资金拨付申请、财务凭证、审计报告……每一笔钱的来龙去脉,都汇聚于此。他毫不犹豫地,为它们选择了最醒目的红色文件夹。这是生命线,也是最高风险的警示线。
他以一种近乎偏执的严谨,进行着这项工作。每一份文件,他都会先看标题、日期和签章,确保其归属无误。然后,按照严格的时间顺序,将它们一一排列。
整个上午,他的办公室里,只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和文件夹开合的“啪嗒”声。他没有喝一口水,甚至没有起身活动一下。他完全沉浸在这种由混乱到有序的构建过程中,并从中感受到一种独特的、掌控全局的快感。
当最后一本监理日志被稳稳地放进绿色的文件夹时,已经临近午休。
原本杂乱无章的“文山”,此刻,已经在他的桌面上,被分门别类地,构建成了四座颜色分明、序列井然的“建筑群”。
他看着自己的“作品”,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基础工作,完成了。
他知道,这不仅仅是整理。这是他在自己的大脑中,搭建这个项目的“思维宫殿”的第一步。现在,宫殿的四壁已经矗立,接下来,他要做的,就是走进这座宫殿,去检查它的每一块砖,每一寸墙。
下午,赵承平正式开始了逐页翻阅。
他从蓝色的“DNA”文件夹开始。
这些文件,出自专业人士之手,看起来无可挑剔。立项报告逻辑严密,数据详实;规划图纸清晰规范,由甲级设计院绘制;拆迁安置方案也充分考虑了各方利益,并经过了多轮公示。
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的“标准答案”。
但赵承平的阅读方式,却和普通的审核人员截然不同。他的大脑,依旧在用刑侦的逻辑在运转。
他知道,最高明的伪装,恰恰是“一切看起来都正常”。寺庙案给他的最深刻的教训就是:魔鬼,永远藏在最合规的细节里。
他没有急于寻找“问题”,他在寻找“联系”。
他拿出一本全新的、封面是深棕色的硬壳笔记本——这与他那本记录了无数罪案细节的黑色笔记本,有着微妙的区别。这本,是用来建设,而非揭露。
他在笔记本的第一页,用极其工整的字迹,写下了项目名称,然后画下了一个简单的思维导图。
“开工日期:202X年3月15日。”他把这个核心信息,记录在中央。这个日期,将是他未来审视所有文件的“时间基准点”。
“计划工期:24个月。”他在旁边标注。这意味着,他心里已经有了一张倒计时的进度表。
然后,他开始在笔记本上,构建项目的“资金骨架”。
“第一阶段,拆迁安置款,总计8.7亿,计划于开工后一个月内拨付完毕。”他写下数字,并在旁边画了一个小小的问号。他需要后续在红色的“血液”文件夹里,去一一核对这笔巨款的每一条毛细血管的流向。
“第二阶段,基础工程款,预计……”
他一边读,一边记录。他的笔尖,在洁白的纸上,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将那个庞大项目的血肉层层剥开,暴露出其最核心的骨架与脉络。
当他看到一份关于地质勘探的补充报告时,他的笔,停住了。
报告本身没有任何问题,程序也合规。但报告中提到,项目地块的某个区域,土质比预期要松软,建议在进行地基工程时,采用更稳妥的“沉箱法”替代原设计的“桩基法”。
这看起来只是一个纯粹的技术问题。
但赵承平的食指,却在桌面上,无意识地、轻轻地,敲击了起来。这是他深入思考时的习惯性动作。
一个技术变更,往往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工程量的变更。意味着工程成本的增加。意味着工期的可能延长。
他立刻拿起记号笔,在那段文字旁边,画下了一个醒目的红色五角星。然后在他的新笔记本上,快速记下:
“地质问题导致技术变更:‘桩基’->‘沉箱’。查询:1.成本增加额度及预算调整报告?2.是否因此导致工期变更?3.此变更由谁提出,由谁审批,流程是否完整?”
他并不认为这里面一定有“猫腻”。
但他那被无数案件磨砺出的职业本能告诉他:任何计划之外的“变数”,都是风险最容易滋生的地方。
一下午的时间,很快过去。
赵承平的笔记本上,已经密密麻麻地记录了十几个类似这样的、被他标记出来的“待查节点”。
这些,不是“问题”,甚至算不上“疑点”。它们只是一个经验丰富的“守护者”,在看似平静的水面上,所观察到的、几丝不同寻常的微小涟漪。
随后的几天,赵承平陆续走访了几个棚改项目的施工现场。
他开着自己的私家车,第一站,选择了位于城市西郊的“A-03”标段。根据文件显示,这里负责的是回迁房的地基与主体结构建设。
车停在远处,他步行靠近。巨大的塔吊如钢铁巨人般耸立,搅拌机的轰鸣声、钢筋切割的刺耳声、工人们的叫喊声,交织成一片充满力量的、混乱的交响乐。
他没有从挂着“施工重地,闲人免进”牌子的正门进去,而是绕到工地侧面,那里有一个供材料车进出的临时豁口。他很自然地随着一辆刚卸完货的卡车,就那么不紧不慢地走了进去,门口的安全员正低头玩着手机,对他视若无睹。
成功“渗透”。
他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只是像一个迷路的技术员一样,在工地上缓步穿行。他的步伐不快,但他的眼睛,却像一部高速运转的雷达,贪婪地扫描着视野里的一切。
很快,他的眉头,不易察地,微微皱了起来。
他看到了一片“失序的现场”。
在一片刚刚完成地基浇筑的空地上,本该被分类码放、并用防雨布妥善遮盖的建筑材料,此刻却像垃圾一样,被随意地堆放在一起。几包已经开封的水泥,就那么暴露在空气中,受了潮,结了块,显然已经无法使用。
而最让他心头一沉的,是那堆随意搁置在泥地上的钢筋。
它们本该是建筑的“筋骨”,是承受一切重量与压力的核心。但此刻,这些“筋骨”却被如此轻慢地对待。它们没有按照规范,用垫木架离地面,而是直接与潮湿的泥土接触。不少钢筋的表面,已经泛起了一层令人不安的、铁锈的红褐色。
他知道,轻微的浮锈,可以通过除锈工序处理。但如果锈蚀侵入了钢筋内部,改变了其物理属性,那将是致命的。这些被锈蚀的“筋骨”,一旦被浇筑进混凝土,就会成为未来那栋高楼里,一颗颗看不见的、却随时可能引爆的“定时炸弹”。
他的内心,升起一股无声的怒火。但他脸上,依旧是那副木讷而茫然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