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入眼帘的,是灰蒙蒙的天空,几颗寒星在夜幕初垂的天际闪烁。他转动僵硬的脖颈,发现自己正躺在一片布满鹅卵石的河滩上,身下潮湿冰冷。
不远处,一堆篝火正在噼啪燃烧,跳动的火焰带来些许暖意,也映照出篝火旁一个熟悉而疲惫的身影。
“孩子!我的孩子!你……你可总算醒了!”守候在篝火旁的阿老瓦丁,听到动静,立刻扑到阿尔斯兰身边,声音沙哑而颤抖,充满了难以抑制的激动与担忧。
他原本梳理整齐的长须如今凌乱不堪,脸色苍白如纸,眼窝深陷,身上的白袍更是破烂不堪,沾满了泥泞与血渍,比乞丐还要狼狈三分。
阿尔斯兰张了张嘴,想说话,却只发出一连串剧烈的咳嗽,咳得他全身蜷缩,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一般,口中满是血腥之气。
良久,他才缓过气来,声音微弱如丝:“老师……我们……这是在哪里?是……是在真主的天园,还是……地狱的入口?”
“傻孩子,我们还没死!”阿老瓦丁紧紧握住阿尔斯兰冰凉的手,老泪纵横,“是真主保佑!我们被河水冲到了这片浅滩!我们还活着!”
“活着……呵呵……活着……”阿尔斯兰喃喃重复着,眼中却没有任何欣喜,反而是一片死寂的灰败。
他挣扎着想要坐起,却牵动了全身的伤口,尤其是胯间,依旧是一片麻木空荡,毫无知觉。
这感觉让他瞬间忆起在粟特营地被杨炯夜袭时的丑态,巨大的屈辱感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他环顾四周,荒滩、野河、寒星、孤火,还有身边这个风烛残年、同样伤痕累累的老人。
回想起数月前,他率领两万塞尔柱铁骑,旌旗招展,刀枪如林,意气风发地东征,欲与东方大华一争短长,开创不世功业。
可如今呢?数万精锐劲卒,或死于战场,或亡于瘟疫,或殁于追杀,竟是无一生还。只剩下他这主帅,如同丧家之犬,身负重伤,顽疾缠身,流落在这荒无人烟的绝地。
“活着……还有何意义?”阿尔斯兰的声音充满了刻骨的绝望与自嘲,眼泪混着血污滑落脸颊,“想我阿尔斯兰,自幼随叔父征战,北压拜占庭,南征法蒂玛,纵横驰骋,未尝一败!被誉为‘塞尔柱最锋利的狮牙’!
可这次东征……哈哈……三万大军,灰飞烟灭!我……我还有何颜面回去?回去又能做什么?让所有人看着我这张丧师辱国的脸?看着我这个被杨炯吓破了胆,连……连男人都做不成的废物吗?!”
阿尔斯兰越说越激动,最后几乎是嘶吼出来,双手死死抓着身下的碎石,指甲崩裂,鲜血淋漓也浑然不觉。
阿老瓦丁看着阿尔斯兰如此自暴自弃,心中痛如刀绞,但更多的是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愤怒。
他猛地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用尽全身力气,抡起手臂。
“啪!”
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在阿尔斯兰的脸上。
这一巴掌,将阿尔斯兰打得懵在当场,也打断了他那绝望的哭嚎。他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位一向温和睿智,待他如父的老人。
“住口!你这懦夫!真主的叛徒!”阿老瓦丁须发戟张,声色俱厉,如同一位愤怒的先知,指着阿尔斯兰的鼻子痛斥,“你忘了《古兰经》中的教诲了吗?‘与艰难相伴的,确是容易!与艰难相伴的,确是容易!’真主以此考验他的仆人,岂是为了让你在此如妇人般哭哭啼啼,自怨自艾?!
先知优素福曾被兄弟抛入枯井,沦为奴仆,含冤入狱,历经磨难,可他何曾放弃过对真主的信仰与希望?!最终岂非成为埃及的宰相,拯救万民于饥荒?!”
阿老瓦丁声音洪亮,在空旷的河滩上回荡,仿佛带着某种神圣的力量:“看看你!身体尚且完好,四肢尚且健全!不过是一次失败,一次挫折,难道就将你从小到大立下的雄心壮志,统统都击碎了吗?!
活着,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有无限的可能!失败有什么可怕?无非是从头再来!跌倒了,就爬起来!摔伤了,就舔舐伤口!失去的,就用十倍、百倍的努力去夺回来!这才是真主喜悦的坚忍之士,这才配得上‘狮牙’之名!”
阿尔斯兰被骂得哑口无言,脸上火辣辣的疼痛反而让他混乱的头脑清醒了几分。他怔怔地看着阿老瓦丁,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音。
阿老瓦丁见他有所触动,语气稍缓,但依旧严厉:“你说你不能人道?此乃惊惧伤及肾经,心神失守所致,并非不治之症!
老夫医术虽非通天,但也深知药理。只要我们能搞清楚此处是何地,找到城池,弄到所需的药材,细心调理,假以时日,未必不能痊愈!你如今便以此为由放弃一切,岂非可笑?!”
阿老瓦丁顿了顿,继续加重筹码,描绘着未来的希望:“至于回国之后……哼!老夫在朝堂经营数十年,门生故旧遍布朝野!在西方诸国,亦有不少手握权柄的朋友!
只要我等能平安返回,借助这些力量,何愁不能东山再起?!积蓄力量,等待时机,卷土重来,一雪前耻,方是男儿本色!
你若就此放弃,沉沦于此,那你便永远是杨炯的手下败将,是他功勋簿上的一笔注脚!你甘心吗?!你若真觉得生无可恋,毫无勇气面对未来……”
阿老瓦丁说着,猛地从靴筒中拔出一柄镶嵌着宝石的锋利匕首,“当啷”一声,扔在阿尔斯兰身前河滩的碎石上,寒光闪闪。
“那你就拿起它,自我了断吧!也省得老夫日后,还要为你这懦夫伤心失望!”
阿尔斯兰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那柄匕首之上。冰冷的刀锋,映照出篝火跳跃的光芒,也映照出他自己那张狼狈、绝望而又扭曲的脸庞。
他仿佛从刀身上,看到了疏勒城头的烽火,看到了昆仑山口的寒月,看到了鹰愁涧的箭雨,看到了库姆扎伊滩的轰天雷,看到了两界山栈道上堆积如山的塞尔柱勇士的尸体……
那一张张熟悉而忠诚的面孔,扎哈尔,叶海亚,还有那些连名字都叫不出的士兵,他们都是为了保护他而死去,他们用生命为他换来了这一线生机。
“啊——!”阿尔斯兰猛地发出一声痛苦至极的长嚎,双手死死抱住头颅,身体剧烈地颤抖着。
绝望、屈辱、不甘、愤怒、对死亡的恐惧、对未来的迷茫……种种情绪在他心中激烈地交战。
死了,一了百了,确实轻松。但那样,他就真的永远输了,输掉了国土,输掉了军队,输掉了尊严,也输掉了未来任何报仇雪恨的可能。
良久,阿尔斯兰颤抖的双手缓缓放下,眼中那死寂的灰败渐渐褪去,虽然依旧充满了痛苦与疲惫,但却重新燃起了一丝微弱的,名为“不甘”与“复仇”的火焰。
他伸出颤抖的手,没有去碰那柄匕首,而是紧紧地抓住了阿老瓦丁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声音依旧沙哑,却带上了一丝力量:“老师……我……我不想死……我……我要回去!我要报仇!”
阿老瓦丁看着阿尔斯兰眼中重新燃起的生机,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地,他反手紧紧握住阿尔斯兰的手,老泪再次涌出,但这次是欣慰的泪水:“好!好孩子!这才是真主的雄主!这才是我们塞尔柱未来的希望!”
二人正说话间,远处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铃铛声。
两人立刻警觉起来,阿尔斯兰下意识地就去摸腰间的弯刀,却摸了个空,刀早已不知失落何处。
二人一同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只见一名头缠布巾、皮肤黝黑、身着破旧羊皮袄的牧羊人,赶着十几头瘦骨嶙峋的山羊,沿着河滩缓缓走来,脸上带着好奇与警惕的神色,打量着这两个明显不似本地人的落难者。
他用带着浓重的突厥口音问道:“喂!你们是什么人?从哪里来的?怎么会在这里?”
阿老瓦丁反应极快,他立刻挣扎着站起身,脸上堆起一个商贾特有的、带着几分讨好与悲苦的笑容,回道:“真主的信徒,愿真主保佑你!我们……我们是可怜的粟特商人。”
他指了指自己和阿尔斯兰,“我叫亦思马因,这是我的儿子,他叫图格里勒。我们原本组织了一支商队,想要去塞尔柱的伊斯法罕贩卖丝绸和瓷器,唉……谁曾想,路上遇到了大华军队和塞尔柱人在打仗!
兵荒马乱啊,我们的货物全被抢光了,伙计们也都被冲散杀死了……就剩下我们父子二人,慌不择路,不小心掉进了这河里,被冲到这里,侥幸捡回两条命……如今已是走投无路了……”
说着,阿老瓦丁还用力挤出了几滴眼泪,演技逼真,将一个落难老商人的绝望与无助表现得淋漓尽致。
那牧羊人听着阿老瓦丁的叙述,又看了看他们二人狼狈不堪、衣衫褴褛的模样,尤其是阿尔斯兰那明显带着异域特征却又无比憔悴的面容,以及身上还未完全凝固的血迹,心中的怀疑去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同情。
他叹了口气,摇头道:“原来是从东边逃难过来的可怜人……唉,那些大华人,确实是可恶!尤其是那个‘白发魔女’,简直就是魔王派来的魔鬼!”
“白发魔女?”阿老瓦丁心中一动,脸上适时露出疑惑与恐惧交织的神情。
“是啊!”牧羊人脸上浮现出敬畏与憎恶的神色,“一个出生在大华的女将军,头发是白色的,听说是因为修炼了邪功!
她厉害得很哪!带着她的天灾军团,把我们孔雀国打得千疮百孔,甚至连我们的白沙瓦城都给占据了!听说现在正在攻打西边塞尔柱人的拉巴德城呢!哎!真是魔鬼的民族,尽出这些杀神!”
阿老瓦丁一听“拉巴德”这个名字,心中顿时狂喜,但面上却不敢有丝毫表露,反而装作更加惊恐,失声惊呼道:“什么?你……你是说,这里靠近拉巴德?!”
“是呀!”牧羊人肯定地点点头,伸手指向西南方向,“沿着这条河再往下游走,绕过前面那片山,再往西南方向走,大概一百四五十里左右,就能看到拉巴德城了!不过,老人家,我劝你们还是别去那里了!”
他压低了声音,脸上露出恐惧的神色,“那里现在可是正在打仗呢!就是那个‘白发魔女’在攻城!听说她凶残无比,嗜食人肉,渴饮人血!你们这两个外乡人过去,不是送死吗?”
阿老瓦丁心中念头急转,拉巴德是塞尔柱帝国东部边疆的重要堡垒,若能到达那里,便算是真正脱离了险境!
一念至此,他脸上露出悲苦无奈的表情,对牧羊人道:“好心的兄弟,多谢你的告诫。可是……你看我儿子……”
他指了指依旧虚弱不堪、咳嗽不止的阿尔斯兰,“他落水染了严重的风寒,高烧不退,咳血不止,若再找不到城池医治,弄些药材,只怕……只怕就要撑不下去了!我们别无他求,只求能到拉巴德城外,找个安全点的地方,想办法进城求医活命啊!”
说着,阿老瓦丁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似的,颤巍巍地从自己腰间那柄装饰性大于实用性的破旧弯刀刀鞘上,用力抠下来一颗虽然沾满泥污,但依旧能看出成色极佳的绿松石宝石,递到牧羊人面前,恳切地说道:
“好心的兄弟,我们如今身无长物,只有这祖传的宝石还值几个钱。如今送给你,只求你看在真主的份上,发发慈悲,为我们带路,只要将我们送到能望见拉巴德城的地方就行!求求你了!”
那牧羊人看到那颗硕大的绿松石,眼睛瞬间直了,贪婪之色溢于言表。他在这贫瘠之地放牧一生,何曾见过如此成色的宝石?
牧羊人咽了口唾沫,犹豫了片刻,又看了看奄奄一息的阿尔斯兰,最终还是贪婪战胜了恐惧和对“白发魔女”的忌惮。
他一把抓过宝石,迅速塞进怀里,脸上堆起笑容:“好吧好吧!看你们父子也确实可怜!真主教导我们要帮助落难的人。我就带你们一程!我这里有匹老骆驼,让你儿子骑上吧,你们这样子,靠自己走不到拉巴德的!”
阿老瓦丁千恩万谢,和牧羊人一起,将几乎无法自行站立的阿尔斯兰扶上了那匹瘦骨嶙峋的老骆驼。
牧羊人吆喝着他的羊群,牵着骆驼的缰绳,带着这两个九死一生、从东方炼狱中逃出的塞尔柱之主与他最后的智囊,步履蹒跚地,朝着西南方向,缓缓行去。
河滩之上,足迹与驼蹄相缀,蜿蜒而西,没于苍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