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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罕走廊的风,向来是峻烈,卷着戈壁滩上的砂石,呜呜咽咽地打着旋儿,把军帐扑得簌簌作响,扰得人神思难定。
杨炯在主帐中踱步,不觉已是七日。那靴底在毡毯上反复碾磨,竟隐隐现出一道浅痕来。
帐外天光乍明乍暗,流云过处,便偷走几分暖意;云隙间漏下的日头,却又刺得人眼花。
这般光景,恰似他胸中起伏的波澜,一时明朗,一时晦暗。
案上羊皮地图展得平铺,朱笔勾出的瓦罕河水,自两界山迤逦而下,蛇一般隐入兴都库什山的重影里。
杨炯俯身细看,指尖摩挲着标作“绝域”的雪山处,羊皮质地粗粝,刮得指腹微微发涩,心口那团焦躁,反更添了几分。
算来南下搜寻的三千轻骑,早该回营复命,至今却杳无音信。
阿尔斯兰的生死,于杨炯眼中,远远不是此役的终章。
此番平定西域,开疆万里,于大华已是彪炳史册的功业,足令庙堂群臣拱手称庆。
然在杨炯看来,若不能将这“狮牙”连根除尽,纵有千般胜绩,也似美玉微瑕,总梗在心头。
他深知塞尔柱人性情韧忍,更明白那阿老瓦丁城府渊深,手段狠决,倘容他们脱身归去,回到伊斯法罕,凭阿老瓦丁在朝中的根基,辅以阿尔斯兰嫡系血脉,他日卷土重来,不过早晚之事。
更有一桩心事,如阴云蔽日。
前日安娜传来密报,道是塞尔柱苏丹伯克近来广纳妃嫔,其中数人已怀龙种。若阿尔斯兰殒命西域,于伯克而言,倒似拔去眼中之刺,免却日后纷争。
可若这王子生还故土,情势便大不相同。
阿老瓦丁本是伯克股肱之臣,更在伊斯兰教中威望卓着,有他鼎力相助,阿尔斯兰未必不能重振旗鼓。
届时为雪前耻,联结拜占庭反戈相向,再图西域,亦未可知。
杨炯负手帐前,望着远处皑皑雪山,不觉低语:“西域初定,民心未附,移民实边尚需经年。若此时后院星火复燃,前番心血,岂不尽付东流?”
言罢,回身端起案上那盏咖啡。入口苦涩,余味却甘,最能定神,今日饮来,只觉一股凉意直透胸臆。
心中稍宽,杨炯撂下瓷杯,踏出帐外,天光霎时洒了满身。
远山积雪映着冷辉,杨炯凝望南方群山,目光渐坚:“若阿尔斯兰已殁,自是天下太平;若此人尚存……”
话音未顿,忽闻天际传来海东青的锐鸣,如金石相击,惊破大漠空寂。
杨炯举目望去,但见烟尘起处,一骑如飞驰至。
马蹄踏石,溅起千点沙砾。
不过转瞬,快马已至帐前。
贾纯纲翻身下马,战袍尽湿,发丝凌乱,唯有一双眸子炯炯生光。
他快步上前,双手高擎一物,声带风尘:“末将沿瓦罕河三度搜寻,未见敌酋踪迹。只在兴都库什山口浅滩处,寻得此物!”
那是一柄弯刀,刀身如月,寒光凛冽,纵沾泥污,难掩华彩。羚羊角柄缠银丝,末嵌红宝石灼灼如血。最奇是刀鞘所刻狮纹,怒鬃飞扬,爪踏新月,端的是气势雄壮。
“这是阿尔斯兰佩刀。”清音乍起,如珠落玉盘。
却见安娜款步而来,素裙曳地,面凝秋霜。
她近前细观刀纹,颔首确认:“塞尔柱皇族佩刀皆由巧匠特制。这狮爪踏月之纹,是阿尔斯兰成年时苏丹亲赐,昔在君士坦丁堡曾得一见,断不会错。”
杨炯接过弯刀,默然垂首,久久不语。
安娜见他神色不定,心中已然猜到几分,声音轻柔却带着几分试探:“看这情形,阿尔斯兰十有八九是逃进兴都库什山了。咱们什么时候启程攻打伊斯法罕,彻底解决这个隐患?”
杨炯皱眉,思绪万千。
阿尔斯兰逃入兴都库什山,那片区域山高路险,河流纵横,大军难以通行,想要再搜寻已是难如登天。
今日放他一马,他日必成心腹大患。西征之事,看似冒险,却是永绝后患的唯一办法,只要大军压境,苏丹必定剥夺阿尔斯兰继承人的资格,给予塞尔柱痛击,让其不敢东顾才是正理。
一念至此,杨炯握紧手中的弯刀,正要开口下令全军开拔,整备西征,忽闻营地入口处传来一阵嘈杂的马蹄声,不同于先前斥候的单骑,竟是一队人马疾驰而来,声势浩大。
“怎么回事?”杨炯眉头微蹙,转头望去。
只见一队三十人的轻骑簇拥着三骑,正朝着主帐方向而来。
当先一骑上的女子,身着一袭月白长袍,领口袖口绣着细密的秋菊纹,腰间束着一条墨色玉带,勾勒出纤细却挺拔的身姿。
女子头上未戴珠翠,只以一根白玉簪绾起长发,剑眉微挑,凤目含威,脸上虽不施粉黛,却自有一种矜娇高傲之气,即便身处这黄沙漫天的戈壁,也难掩其风华。
那女子奔至营地门前,守营的士兵见状,正要上前阻拦,却被她身后一人厉声喝止。
“看清楚这是谁?新兵蛋子!”说话之人,身着一身灰布劲装,面容刚毅,眼神锐利如鹰,正是梁王麾下摘星处七大总管之一的定风波。
他手中马鞭虚空一扬,“啪”的一声脆响,气势逼人,那新兵蛋子被吓得一哆嗦,愣在原地,竟忘了动作。
可这新兵也是西域战场上拼杀出来的骄兵,反应过来后,脸上闪过一丝不服气,手按刀柄,正要理论,却被身后赶来的麟嘉卫锐字营中郎将杨群一脚踹在膝盖后弯。
“你小子活腻歪了?”杨群没好气地骂道,“这是我嫂子,郑秋郑少夫人!你疯了不成?”
那新兵这才如梦初醒,脸上顿时没了傲气,慌忙躬身退到一旁,连声道:“属下不知是少夫人驾临,死罪死罪!”
郑秋更不多言,只将马腹一夹,引着众人直趋主帐之前。翻身下马时衣袂猎猎,步履生风,全无闺中弱质之态。
郑秋凤眸扫过帐前收拾行装的兵士,见拔营在即,顿时凝霜含雪,冷冷睇了杨炯一眼,径自往帐中去了。
杨炯心下纳闷儿,万不料这位素日矜贵的未婚妻竟会远赴西域。见她满面含嗔,正自不解其故,却见随行二人已至跟前。
阿娅身着绯红劲装,笑靥如花,悄悄递来眼色;吉尊仍是缁衣僧袍,合十为礼,默然不语。
杨炯略一颔首,牵过定风波至一旁,低声问道:“这‘姑奶奶’怎会突至西域?你又如何同来?”
定风波苦笑解释:“自少爷西征后,少夫人奉老爷之命往华阴接取亲眷,原为七月完婚之事。
不料在华阴忽接莱国公传书,言邹鲁将军擅自分兵。
少夫人恐万里远征生出变故,遂与卢少夫人共理粮秣军械,日夜操持。数日前长安密信又至,道朝中生变,老爷特命少夫人星夜来此,务请少爷速归。”
杨炯闻言颔首,心绪稍安。
转见阿娅二人,温言笑问:“你二人怎也同来了?”
阿娅脆声应道:“公主夸咱们在吐蕃立了大功,四城俱定,特许我们回来观礼呢!”
说话间眼波流转,满是雀跃。
杨炯轻拍其肩,笑道:“小鱼儿信中俱已说明。你这丫头平日机灵,临阵竟这般骁勇。只是往后须得谨慎,刀剑无眼,若有些闪失,教我如何带你荣归苗疆?”
阿娅被说得垂下头去,耳根微红,只抿嘴轻笑。
吉尊静立一旁,默然合掌,眼中敬意愈深。
杨炯安抚好几人,便转身走进主帐。
刚一掀开门帘,就见郑秋正坐在案几旁的椅子上,双手抱胸,神色不善地盯着他,那眼神,像是要将他生吞活剥一般。
杨炯心中一凛,连忙换上一副讨好的笑容,走上前想要拉住她的手:“杕韵,这月余未见,你怎么来了?一路辛苦不说,还跑这么远的路,快让我看看,是不是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