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乡来的唱影人,”萨满奶奶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你们身上,带了不该带的东西。一股子坟土的腥气,还有……阴人的气味。”她空洞的“目光”似乎扫过那口紧闭的黑皮影箱,“拿了死人的饭碗,就得给死人唱戏。这戏,怕是不好停咯。”说完,也不待吕老疙瘩回答,便由孙女搀着,颤巍巍地走了,留下一屋子人面面相觑,如坠冰窟。
压力终于到了极限。当晚,吕老疙瘩不知从哪弄来半瓶散装烧酒,一个人对着黑箱子闷喝。酒入愁肠,这个一向沉默倔强的汉子,在儿子和小栓担忧又恐惧的目光注视下,防线崩溃了。他红着眼睛,喷着酒气,拍着那口黑箱子,说出了埋藏多年的秘密。
那还是吕小栓刚记事的时候,戏班穷得揭不开锅,走投无路。有一晚,他独自穿过一片荒岭,想抄近路去下一个村子。暴雨冲垮了一段老坟坡,露出一角朽烂的棺材板。鬼使神差地,他凑了过去。棺材里没有尸骨,只有这口黑漆木箱,箱里的皮影保存得出奇完好,像是下葬不久。他当时只觉这是天无绝人之路,是祖宗赏饭,贪心一起,便盗了出来。为了掩饰,他谎称是祖上传下来的宝贝,靠着这箱皮影,戏班果然慢慢有了起色。可这些年,他心里从未踏实过,总觉得有双眼睛在暗处盯着,总觉得这些皮影……太“活”了。
“爹,你……你挖了人家的坟?”小栓声音发颤。
吕老疙瘩垂着头,不敢看儿子:“我……我以为是无主的孤坟……我……”
他话音未落,那口一直安静的黑箱子内部,突然传来一阵清晰而持续的刮擦声——嗤啦,嗤啦——不急不缓,仿佛真有什么东西,用指甲在从内里慢条斯理地刮着箱壁。所有人都僵住了,酒意瞬间化作冷汗。大嗓腿一软,跌坐在地。瘦猴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眼睛瞪得溜圆。
吕老疙瘩面如死灰,缓缓抬起头,看向仓库门外浓得化不开的夜。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当夜演出,气氛压抑到了极点。戏班几人如同提线木偶般完成着开场准备,动作僵硬。幕布亮起前,小栓最后一次望向台下。只一眼,他便觉得血液都凉了——第一排正中央,那条最好的、平时留给村支书的条凳上,那蓝布衫老太太已经端坐在那里。头巾似乎松了些,能隐约看见下半张脸,皮肤是一种毫无生气的青灰色,嘴唇紧抿成一条直线。她离幕布如此之近,近得小栓几乎能看清她蓝布衫上细微的纤维纹理,以及那股萦绕不去的、冰冷的土腥味,似乎已经弥漫到了后台。
锣鼓点响起,比往常凌乱了几分。皮影登场。但今晚,一切都不同了。幕布上的影人,仿佛挣脱了操纵者的控制,动作变得怪异而充满自主的张力。它们演绎的,不再是戏单上的任何一出戏。灯光诡异地摇曳起来,映出的影子扭曲、拉长,交织成一个完全陌生的故事:一个身着繁复古装、鬓簪奇异叶饰的女子,似乎也是一个戏班的主妇,如何被妒忌、被诬陷,最后被活活钉入棺中,与她视为生命的皮影一同陪葬。没有唱词,只有皮影动作带出的凄厉风声(抑或是真的风声从仓库缝隙钻入?),以及偶尔响起的、幽咽到不成调的哼唱,那调子非男非女,直接钻进人的脑髓里。幕布上,那女子的皮影在棺中挣扎,指甲刮擦棺木的声音,与后台黑箱里传出的刮擦声,渐渐重合,越来越响,越来越急……
台下,那蓝布衫老太太,第一次有了明显的动作。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那双枯瘦的手,开始鼓掌。掌声干涩、空洞,一下,又一下,在除了皮影异动和刮擦声外死寂一片的仓库里,清晰得令人毛骨悚然。她周围的村民,仿佛陷入了昏睡,对这一切毫无反应。
风雪在仓库外骤然狂暴起来,尖啸着扑打着门窗,像是无数只手在推搡、在拍打。悬挂幕布的木架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突然,“噗”、“噗”几声,幕前那两盏最大的煤油灯,毫无征兆地同时熄灭。仓库陷入一片绝对的黑暗。只有幕布上,那些皮影竟还在散发着幽暗的、绿莹莹的微光,继续上演着那出活葬的惨剧。那蓝布衫老太太的身影,在黑暗中依稀可见,依旧端坐,依旧在一下、一下地鼓掌。
黑暗中,响起吕老疙瘩一声短促凄厉的、不似人声的惨叫,紧接着是小栓的惊呼、瘦猴的哭嚎、大嗓沉重的倒地声……各种声音混杂,又被狂风的怒吼吞没。
……
次日清晨,雪停了,天地间白得刺眼。日头出来,却没什么暖意。有起早的村民想去仓库问问戏班还唱不唱,却发现棚门虚掩。推开一看,里面空无一人。长凳凌乱,幕布还挂着,一角被扯了下来。那口珍贵的黑漆皮影箱,却端端正正地放在戏台中央,箱盖紧闭。
箱子旁边的泥土地上,积雪被踩踏得一片狼藉,脚印重重叠叠,有吕老疙瘩的破棉鞋印,有小栓的胶底鞋印,有瘦猴的小脚印,还有大嗓那双大脚……脚印围着箱子,盘旋、交错、凌乱,显示出昨晚这里曾有过激烈的挣扎或奔跑。
然而,所有这些脚印,都只在箱子周围。没有任何一行脚印,通向仓库门外那片平整无痕的雪地。
仿佛昨晚在这里的所有人,都在箱子旁边……凭空消失了。
消息惊动了全村。萨满奶奶又被请来。她围着箱子慢慢走了一圈,用拐杖轻轻敲了敲箱壁,侧耳倾听片刻,深深叹了口气。“送回去吧,”她说,“哪儿来的,送回哪儿去。多备些香烛纸马,磕头告罪。”
几个胆大的村民,用红布蒙了箱子,抬着它,跟着萨满奶奶的指引,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村西乱葬岗,找到了那座塌了半边的荒坟。坟前积雪上,依稀能看到一些杂乱的痕迹,却分不清是人还是别的什么留下的。他们依照吩咐,在坟前焚香烧纸,磕了头,然后将那口黑漆皮影箱小心翼翼放入塌陷的坟穴深处,重新填土掩埋,垒起一个不起眼的小坟包。
做完这一切,众人才觉得心头那股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寒意,稍稍消散了些。
自那以后,三叉河村再也没请过皮影戏班。甚至远远听到有锣鼓声,村里人都会赶紧关门闭户。只是后来有些走夜路的人说,在风雪特别大的夜晚,经过村西那片乱葬岗时,偶尔会听到极细极幽的戏腔,若有若无地飘来,咿咿呀呀,听不真切唱词,却能感到一股子悲切和怨毒。有时,风中似乎还夹杂着几下孤零零的、干巴巴的掌声。
而那口装着老皮影的黑箱子,连同它引来的“阴客”,以及那个消失无踪的吕家戏班,都成了三叉河村口耳相传的、一个在冬夜里用来告诫孩童莫要晚归、莫要贪图不义之财的恐怖传说。只是传说终究是传说,那夜仓库里究竟发生了什么,那箱皮影和蓝布衫老太太究竟是何来历,真相已随那场大雪和乱葬岗的冻土,被永远掩埋了。唯有长白山的寒风,年复一年,吹过寂静的村落和荒芜的坟岗,呜咽如泣,仿佛在替谁唱着那未唱完的、幽冥中的戏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