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兰嫁进靠山屯那天,车轱辘在冻土上碾出两道深沟,车把式甩着响鞭喊“到了”的时候,她掀开车帘第一眼看见的,不是迎亲的丈夫柱子,而是屯子正中央那口被磨得发亮的青石板井台。井沿上爬满了绿苔,像老寿星脸上的褶子,井口用半块残破的碾盘挡着,只留个能容扁担勾伸进去的豁口,井绳在豁口边缘勒出了深深的槽,黑黝黝的,像一道永远合不上的伤口。
“瞅啥呢?快下来,风大。”柱子搓着冻红的手跑过来,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裤脚沾着泥点,脸上是庄稼人特有的憨厚。秀兰被他扶下车,脚刚沾地就打了个寒颤——靠山屯比她娘家那个靠公路的村子冷多了,风刮在脸上像小刀子,连空气里都飘着一股土腥味和说不清的霉味。
婆婆王老太早站在院门口等着,手里攥着个红布包,看见秀兰就往她怀里塞,说是“压惊的桃符”。进了土坯房,炕烧得滚热,秀兰刚坐下,婆婆就往她跟前凑了凑,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怕被什么东西听见:“秀兰啊,咱屯子有个规矩,你可得记死了——那屯中央的老井,三更天的时候,女人家绝不能靠近,更不能挑水,不然要招祸的。”
秀兰刚喝进嘴里的红糖水差点喷出来。她在县城读过高中,虽没考上大学,却也不信这些神神叨叨的玩意儿。“娘,这都啥年代了,还兴这个?”她放下碗,语气里带着点不以为然,“一口井而已,还分男女时辰?”
王老太的脸一下子沉了,手指头在炕席上戳得咚咚响:“你这孩子,咋不听劝呢?这不是瞎讲究,是真出事过的!三十年前,屯西头的桂英,也是新媳妇,不信邪,三更天去挑水,回来就疯疯癫癫的,没出一个月就跳井了,捞上来的时候,浑身都泡肿了,手里还攥着几颗带血的枣核!”
旁边的公公闷头抽着旱烟,烟锅子在炕沿上磕了磕,瓮声瓮气地补了一句:“那井里有东西,是白仙爷的地界。”
“白仙?”秀兰皱了皱眉。她倒是听老人们说过东北的“五大仙”,狐黄白柳灰,白仙就是刺猬。可那都是老辈人的迷信,怎么还当真了?
柱子也赶紧帮腔:“秀兰,你听俺娘的,别较真。咱屯子人都守着这规矩,几十年了,平平安安的。”
秀兰没再反驳,可心里的那股倔劲却上来了。她偏不信,一口老井能有什么门道?那些所谓的“出事”,指不定是巧合,或是被人越传越邪乎的谣言。从那天起,她总忍不住打量屯中央的那口老井。井台周围砌着青石板,被岁月磨得光溜溜的,井绳是新换的粗麻绳,垂在黑黝黝的井口,像一条冬眠的蛇。白天的时候,总有屯里的女人在井边挑水、唠嗑,水声哗哗的,倒显得热闹。可一到晚上,尤其是夜深人静的时候,井边就空无一人,连个路过的都没有,仿佛那片地方是个无形的禁区。
转眼秀兰嫁过来半个月,这天晚上,屯里停了电,蜡烛的光忽明忽暗地晃着。王老太早早就催着大家睡觉,临睡前还特意叮嘱秀兰:“夜里别起夜,实在要去,也等鸡叫了再去,听见没?”秀兰嘴上应着,心里却越发不服气。她翻来覆去睡不着,听着窗外的风声呜呜地刮着,像有人在哭。柱子睡得很沉,呼噜声此起彼伏。秀兰看了看桌上的闹钟,指针正指向十二点——正是三更天。
一股冲动涌上心头。她倒要去看看,那口老井到底有什么吓人的地方,那些所谓的禁忌,是不是真的那么灵验。她轻手轻脚地爬起来,穿上棉袄棉裤,又找了根扁担和两个水桶,悄没声地拉开了房门。
外面的风比白天更烈,刮在脸上生疼。月亮被乌云遮得严严实实,整个靠山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有几户人家的窗户缝里透出一点点微弱的光,很快又被风吹得散了。路两旁的白杨树光秃秃的,树枝在风里摇晃,影子投在地上,像一个个张牙舞爪的怪物。秀兰心里有点发毛,脚步不由得放慢了些,但转念一想,自己一个读过书的人,怎么能怕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她攥紧了扁担,大踏步地朝屯中央走去。
越靠近老井,风声就越奇怪,像是夹杂着某种细碎的声响,“窸窸窣窣”的,又像是有人在低声絮语。秀兰的心跳开始加速,手心也冒出了汗。她安慰自己,那是风吹过草叶的声音,是自己吓自己。终于,她走到了井台边。
老井静静地立在那里,黑黝黝的井口像一只睁着的眼睛,漠然地注视着她。井水似乎比白天更黑,看不到底,只能隐约听见井底传来“滴答”的水声。秀兰深吸一口气,把水桶挂在扁担勾上,刚要往井里放,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
“谁?”秀兰猛地转过身,手里的扁担下意识地横了起来。
只见井台旁边的老槐树下,站着一个人影。那是个老妪,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粗布白衣,头发全白了,披散在肩膀上,背对着秀兰,正低着头,不知道在做什么。风把她的衣角吹得猎猎作响,那“窸窸窣窣”的声音,正是从她那边传来的。
“大娘,您咋在这儿?”秀兰试探着问。屯子里的老人她大多见过,可从没见过这么个穿白衣的老妪。
老妪没有回头,只是缓缓地抬起手,手里似乎拿着什么东西,在头上一下一下地梳着。那梳头的动作很慢,很僵硬,“窸窣”声更清晰了,像是梳子在刮过干枯的树枝。“枣子……甜……”她突然开口,声音又细又哑,像是被砂纸磨过,含糊不清的,“血水泡……更甜……”
秀兰的头皮一下子麻了。这老妪的声音太诡异了,而且她说的话,让人心里发寒。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想要转身离开,可脚像被钉在了地上一样,动弹不得。她看着老妪的背影,突然发现,那老妪的头发似乎格外蓬松,而且隐约有几根刺状的东西从头发里露了出来,在黑暗中泛着淡淡的白光。
“您到底是谁?”秀兰的声音开始发颤。
老妪终于停下了梳头的动作,慢慢地、慢慢地转过身来。风恰好吹散了头顶的乌云,一缕惨淡的月光落在她的脸上。秀兰只看了一眼,就吓得魂飞魄散——那根本不是人的脸!脸盘很小,鼻子尖尖的,眼睛是两颗浑浊的红点,嘴角咧开,露出几颗细小尖利的牙齿。最吓人的是,她的脸上覆盖着一层细密的白色绒毛,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
“新媳妇……不听话……”老妪咧着嘴,声音里带着一丝尖锐的笑意,“枣核……要染红……”
秀兰吓得尖叫一声,转身就跑,扁担和水桶“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滚出老远。她什么都顾不上了,只知道拼命地往家里跑,身后似乎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还有那尖锐的、若有若无的笑声。风在耳边呼啸,像是有无数只手在拉扯她的衣服,路边的树影在她眼前晃动,仿佛一个个追来的怪物。
终于,她冲到了自家门口,手忙脚乱地拉开门,一头扎了进去,然后“砰”地一声关上了门,靠在门板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的衣服都被冷汗湿透了。
“咋了?秀兰,你咋了?”柱子被惊醒了,举着蜡烛跑了过来,看见秀兰脸色惨白,浑身发抖,不由得吓了一跳,“你去哪了?”
秀兰指着门外,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井……井边……有东西……不是人……”
王老太和公公也被吵醒了。听秀兰断断续续地说完刚才的遭遇,王老太的脸瞬间变得惨白,一屁股坐在炕沿上,嘴里喃喃道:“造孽啊……真是造孽啊……你咋就不听话呢……”公公则皱紧了眉头,抄起墙角的锄头,对柱子说:“走,去看看!”
柱子放下蜡烛,拿起炕边的扁担,跟着公公就往外走。秀兰死死地抓住柱子的衣角,不敢让他离开,可柱子拍了拍她的手,说:“别怕,俺去看看就回来。”
两个人走后,秀兰和王老太坐在屋里,蜡烛的光忽明忽暗,映得两个人的脸都阴晴不定。王老太不停地叹气,嘴里念叨着:“白仙爷发怒了……这可咋整啊……”秀兰的心也沉到了谷底,她这才意识到,那些所谓的禁忌,可能真的不是空穴来风。
没过多久,柱子和公公回来了。柱子的脸色也很难看,手里拿着秀兰掉在井边的扁担和水桶。“井边啥也没有,就只有你的扁担和水桶。”柱子把东西放在地上,“不过……井台上有几颗干瘪的枣核,上面还沾着点血。”
“枣核?”秀兰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她的鞋底上,果然沾着几颗干瘪的枣核,枣核的尖刺刺破了鞋底,扎进了脚底板,流出了几滴暗红色的血珠。她竟然一直都没感觉到疼。
王老太一看那些枣核,眼泪当时就下来了:“是枣仙……是枣仙找上来了……”
那一晚,谁都没再睡着。秀兰蜷缩在炕角,脑子里反复回放着老妪那张诡异的脸,还有她那句“枣核要染红”的话,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天快亮的时候,秀兰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等她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王老太坐在炕边,眼睛红肿,看见她醒了,递过来一碗米汤,声音沙哑地说:“喝口吧,不管咋地,饭得吃。”
秀兰接过碗,喝了两口,胃里却一阵翻江倒海。她想起昨晚挑水的事,下意识地朝门口看去——她昨晚跑回来的时候,没把水桶拎回来,可现在,那两个水桶正放在院子里的墙角,桶里似乎还装着水。
“那水桶……”秀兰指着院子,声音发颤。
“俺和你爹拎回来的。”柱子走了进来,脸色依旧不好,“昨晚怕你害怕,没敢说,那桶里的水……不对劲。”
秀兰心里一紧,挣扎着下了炕,走到院子里。那两个水桶并排放在墙角,桶口用盖子盖着。她深吸一口气,伸手掀开了其中一个桶的盖子。
一股浓烈的腥臭味扑面而来,差点把她熏晕过去。桶里的水根本不是清澈的井水,而是满满一桶浓稠的血水,颜色暗红,像凝固的血浆,表面还漂浮着一层细小的泡沫,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味。她又掀开另一个桶的盖子,里面也是一样的血水。
“这……这是咋回事……”秀兰吓得腿一软,差点坐在地上。她昨晚明明是去挑井水的,怎么会变成血水?
“造孽啊!”王老太也跟了出来,一看桶里的血水,当场就哭了,“白仙爷发怒了,这是要拿你偿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