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小年刚过,东北大地叫一场百年不遇的大雪捂了个严严实实。天地间就剩下白,白得晃眼,白得没了远近。风像剔骨的刀子,呜嗷地刮着,卷起雪沫子,抽在人脸上,生疼。
李老四握着他那辆破旧厢货的方向盘,正磨叽在回靠山屯的土道上。这路平日半个钟头就能跑完,今儿个走了快俩点儿了。车轮子碾在尺把厚的雪上,发出“嘎吱嘎吱”的闷响,车厢里跟冰窖似的,油门踏板都快冻硬了。他这是给邻村老王家送了趟年货,本想赚几个现钱好过年,没成想赶上这鬼天气。
“这遭瘟的天儿!”李老四啐了一口,紧了紧身上那件油渍麻花的军大衣。收音机里滋啦乱响,一个女声断断续续地唱着“正月里来是新年啊……”,没唱两句,就又变成了恼人的电流噪音。他抬手“啪”地一声关了,车厢里顿时只剩下风声和引擎的喘息。
窗外,天早就黑透了,不是那种城市里透着光亮的黑,是墨泼似的,沉甸甸压下来的黑。远近的村庄,零星有点灯火,也昏昏暗暗,像是随时会被这风雪掐灭。路上不见一个人影,连条野狗都没有。李老四心里有点发毛,他不是怕走夜路的人,年轻时也跑过长途,啥邪乎事儿都听过几耳朵,但今儿个这心里,总有点不落底,空捞捞的。
眼看前面就是靠山屯的村口了,那棵歪脖子老槐树在风雪里张牙舞爪的,像个吊死鬼。李老四心里一喜,总算快到家了,炕头热乎,老婆孩子肯定等急了。可就在这当口,车子猛地一沉,右前轮“咣当”一声,陷进了一个被积雪覆盖的深坑里。
他骂了句娘,下车查看。风雪立刻糊了他一脸,呛得他直咳嗽。车轮陷得死死的,凭他一个人,根本弄不出来。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离屯子还有二里地,只能走回去了。
他缩着脖子,顶着风往屯子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挪。雪没过膝盖,每走一步都费老劲。快到村口那棵老槐树下时,他脚下突然一滑,情急之下想找个东西蹬一下借力,旁边正好有个凸起,像是冻硬实的雪堆,他想也没想,一脚就踩了上去。
脚感不对。
那不是雪堆的松软,也不是冻土的坚硬,而是一种带着点弹性、表面溜滑、底下却似乎空悬着的怪异感觉。更瘆人的是,脚下传来一声轻微的、但极其清晰的“嘎吱——”,像是陈年骨头被强行扭动的声音,紧接着,那东西似乎还极其轻微地滑动了一下。
李老四心里“咯噔”一下,赶紧收回脚,用手电筒一照。那不是什么雪堆,是一个锈迹斑斑、边缘结着厚厚冰棱的铸铁井盖,上面花纹模糊,黑黢黢的,看着有些年头了。刚才他那一下,正好踩在井盖中心位置。
“真他娘倒霉催的!”他嘟囔着,拍了拍裤腿上的雪,没太往心里去。这荒郊野岭的,有个把废弃的井盖子也不稀奇。他绕过井盖,继续艰难地往屯子里走。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总觉得后脖颈子有点发凉,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背后盯着他。
……
回到家,老婆孩子热炕头,一碗滚烫的烧刀子下肚,李老四很快就把村口那点不痛快扔到了脑后。夜里躺下,听着窗外鬼哭狼嚎的风声,他睡得却格外沉。
不知道睡了多久,他迷迷糊糊地,被一阵声音弄醒了。
“咔哒。”
很轻,但很脆。就像……就像有人用指甲盖,轻轻弹了一下铁皮。
他猛地睁开眼,屋子里黑漆漆的,只有窗户纸被风雪刮得哗啦作响。老婆在旁边睡得正沉。是听错了?风刮的啥东西吧。他翻了个身,准备继续睡。
“咔哒。”
又是一声。这次更清晰了些,好像就在外屋地,或者……窗根底下?
李老四心里有点起毛,他支棱起耳朵听了半天,除了风声,再没别的动静。他骂了自己一句“怂货”,扯过被子蒙上头。
接下来几天,这“咔哒”声就跟缠上他似的。起初还只是夜里,在他家附近响。后来,大白天他开车送货,停下车休息时,偶尔也能听见。那声音不高,却极具穿透力,总能在他稍微放松的时候,精准地钻进他的耳朵。
他开始变得疑神疑鬼,老是忍不住回头。可每一次,身后都空空如也,只有被风吹起的雪沫子,或者空荡荡的街道。他问过老婆,问过邻居,大家都说没听见啥动静,看他眼神都怪怪的,觉得他是不是魔怔了。
声音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距离也越来越近。从窗根底下,到外屋地门口,再到后来,好像就贴在他家卧室门板上响。那“咔哒”声也变了,不再轻脆,带着点沉闷,带着点湿意,更像是什么湿漉漉、沉甸甸的东西,拍在铁盖子上发出的声音。
李老四的眼圈黑了,脾气也躁了。他试过晚上开着灯睡,那声音照样来。他试过对着空气破口大骂,那声音只会停顿片刻,然后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嘲弄般的固执。
他开始害怕夜晚,害怕那如影随形、永不落空的“咔哒”声。它不再只是一个声音,它成了一个标记,一个宣告,宣告他被什么东西给盯上了。
直到那天早上,他起床穿那件军大衣,手在背后一划拉,摸到一块硬邦邦、湿漉漉的东西。
他心里一沉,赶紧脱下来看。
在大衣的后襟下摆,紧贴着屁股的位置,沾着一块巴掌大的污渍。那不是普通的泥巴,是种粘稠得像是活物的黑泥,颜色深得能吸走光,摸上去冰寒刺骨,那股子凉意,直往骨头缝里钻。
他拿到鼻子底下闻了闻,一股难以形容的腥气直冲脑门。不是鱼腥,不是土腥,倒像是……陈年的血水混着腐烂水草,再从冰窟窿里捞出来的那种,带着死气的腥冷。
“这啥时候蹭上的?”他老婆也看见了,皱着眉伸手想帮他抠掉。
可那黑泥像是长在了棉袄上,用手指甲抠,用刷子刷,用热水泡,甚至用肥皂、用汽油擦,都纹丝不动。它就像一块丑陋的、冰冷的胎记,死死地扒在军大衣上,那股子若有若无的腥气,还一个劲儿地往鼻子里钻,挥之不去。
李老四看着那黑泥,又想起那纠缠不休的“咔哒”声,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直窜天灵盖。他明白了,这他妈不是意外,不是巧合。他惹上脏东西了。
屯子里有个快九十岁的五保户,姓韩,大家都叫他韩老嘎。年轻时走过大寨,见过些世面,也爱讲些古早的奇闻异事。李老四拎了瓶散装白酒,去找韩老嘎。
炉火噼啪作响,韩老嘎抿了口酒,听着李老四磕磕巴巴地讲完,浑浊的老眼在他脸上扫了几个来回。
“老四啊,”韩老嘎的声音沙哑得像破风箱,“你说那井盖,在歪脖子树底下?”
李老四赶紧点头。
韩老嘎叹了口气,用烟袋锅子敲了敲炕沿:“咱们这屯子,老辈子人不叫靠山屯,叫柳家窝棚。早先年,这地方……供过柳家。”
“柳家?”李老四一愣。
“就是长虫(蛇)。”韩老嘎压低了声音,“柳仙儿。那时候屯子供得勤,倒也保过几年风调雨顺。可后来年景不好,人心也变了,香火就断了。供桌啥的,也不知道扔哪个旮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