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咋了?”李明远追问。
“后来,周少爷看上了春桃,”王老太叹了口气,“周少爷是个花花公子,玩腻了就想甩了春桃。可春桃性子烈,不愿意,俩人吵了起来。刚好那时候,周老爷的宝贝瓷瓶被打碎了,那瓷瓶是周老爷的心肝宝贝,他气得不行。周少爷为了推卸责任,就诬陷是春桃打碎的,还说春桃勾搭他,败坏门风。”
“那时候的大户人家,最看重脸面。周老爷当即就拍了桌子,说春桃亵渎了家里的神灵,要把她沉河,给河神爷赔罪。”王老太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接着说:“那天晚上,下着大雨,周家人把春桃装进了猪笼,抬到呼兰河边,‘扑通’一声就扔下去了。春桃在猪笼里喊冤,声音都喊哑了,可没人敢求情。她最喜欢的那个梳头匣,也被周少爷扔进了河里,说是让她带着,到了阴间也能梳头发。”
“从那以后,呼兰河就不太平了。”王老太的声音压低了,“夜里总有人看见河面上有个穿蓝布衫的姑娘,梳着长长的头发,在河边走。还有人说,在夜里梳头,会被她摸头——摸了头的人,要么疯,要么就会被她拖进河里。”
听到这里,李明远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了。他想起屋里的那些怪事,想起镜中那只苍白的手,还有那些长长的黑发,一切都对上了。“那……春桃的尸体捞上来了吗?”他颤声问。王老太摇了摇头:“没有,呼兰河水流急,底下暗礁多,好多人掉下去都捞不上来。春桃的家人来闹过好几次,都被周家人打走了。后来周家败了,周老爷死在了逃难的路上,周少爷也不知道去了哪儿,算是报应吧。”
从王老太家出来,李明远直接去了镇里的文化馆。他在县志阅览室里泡了整整一天,终于在一本泛黄的《呼兰县志》里,找到了关于春桃的记载。记载很简略,只有寥寥数语:“民国二十六年秋,周氏丫鬟春桃,以‘秽乱门庭’罪沉呼兰河,同日,其物桦木梳头匣亦投河。是夜,河有哭声,月余乃止。”旁边还附着一张模糊的照片,是周家的全家福,照片角落里,站着一个穿蓝布衫的姑娘,梳着长长的辫子,眉眼清秀,手里抱着一个眼熟的桦木匣——正是他收来的那个。
真相大白的那一刻,李明远没有感到轻松,反而觉得胸口像压了块大石头。他终于明白,春桃的怨魂不是想害他,她只是太孤单了,太委屈了,她生前最爱梳头,死后也只能靠着梳头匣的执念,在镜中寻找一点慰藉。那些湿漉漉的毛巾,是她沉河时带的河水;那些呜咽声,是她没说出口的冤屈;那些长长的黑发,是她生前最珍爱的宝贝。
那天晚上,李明远没有把梳头匣藏起来,而是把它放在了桌上,轻轻打开了铜扣。牛角梳静静地躺在绒布上,像是在等待什么。他坐在镜子前,等着那只手出现。没过多久,镜中就多了那只熟悉的手,苍白、纤细,轻轻落在他的头发上。“春桃姐,”李明远轻声说,“我知道你的冤屈了。”
话音刚落,镜中的影像突然变了。那只手的主人慢慢从他身后走了出来,出现在镜子里——那是个穿蓝布衫的姑娘,梳着长长的辫子,头发黑亮,眉眼清秀,可脸色却像纸一样白,嘴唇发紫,像是刚从水里捞上来。她的眼睛很大,带着浓浓的悲伤,静静地看着镜中的李明远,没有说话。李明远的心跳得很快,却没有害怕,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红头绳,放在镜子前:“我给你买的,你梳辫子用。”
姑娘看着红头绳,眼睛里慢慢流出了泪水——那泪水是浑浊的,像是河水,滴在镜子上,顺着镜面往下流,在地上积成一滩。她拿起红头绳,慢慢给自己的辫子系上,动作轻柔。然后,她对着李明远笑了笑,笑容里带着释然,还有一丝感激。
第二天一早,李明远带着梳头匣,还有他买的纸钱、香烛和一束白色的野花,去了呼兰河。他按照王老太教他的方法,在河边摆上了供品,点上了香烛。香烟袅袅,飘向河面,纸钱在风里打着旋,落在浑浊的河水上,慢慢漂远。李明远把梳头匣放在河边的石头上,轻轻抚摸着上面的鱼形铜扣:“春桃姐,回家吧,别再留在这里了。”
他刚说完,河面上就起了一层雾,雾里传来了姑娘的笑声,清脆得像银铃,还有那支他在梦里听过的小调,断断续续的,越来越远。雾散了之后,河边的梳头匣不见了,只留下一束白色的野花,静静地躺在石头上,花瓣上沾着几滴晶莹的水珠,像是泪水,又像是露水。
从那以后,李明远的出租屋里,再也没有出现过怪事。夜里不会再做噩梦,不会再闻到松脂味,也不会再听见女人的呜咽声。他把那面破镜子摘了下来,扔进了垃圾桶,换了一面新的镜子,镜面干净明亮,照出的只有他自己的脸。
过了一段时间,李明远不再收旧物了。他用自己攒的钱,在镇上开了一家小书店,专卖老书和地方志。书店的墙上,挂着一张照片,是他在呼兰河边拍的,照片里的河面平静,阳光明媚,岸边的野花盛开得正好。
有一次,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来书店买书,看到那张照片,突然停下了脚步。他指着照片里的呼兰河,对李明远说:“小伙子,你知道吗?以前这河底下,有个姑娘的冤魂,总在夜里摸人的头发。不过听说后来有人帮她了,她就走了,再也没出现过。”
李明远笑了笑,递给老人一杯热茶:“是啊,她回家了。”
老人点点头,喝了口热茶:“回家就好,回家就好。”
那天晚上,李明远做了个好梦。梦里,他站在呼兰河边,阳光明媚,河水清澈。一个穿蓝布衫的姑娘梳着长长的辫子,站在河对岸,对着他挥手。她的身后,站着一个穿着长衫的年轻人,温柔地帮她拢着头发。李明远也对着她挥手,看着她和那个年轻人慢慢走远,消失在一片金光里。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阳光透过窗户照进书店,落在墙上的照片上,照片里的河面波光粼粼,像是撒满了金子。李明远伸了个懒腰,拿起桌上的梳子,梳理着自己的短发。镜子里的他,脸色红润,眼神明亮。他知道,春桃已经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幸福,而他,也终于摆脱了那段诡异的经历,开始了新的生活。
有时候,李明远会去呼兰河边走走,看看平静的河面,闻闻河边的青草香。他再也没见过那个穿蓝布衫的姑娘,也没再见过那只苍白的手。但他知道,春桃一直都在,她化作了河边的清风,化作了岸边的野花,化作了河面上的阳光,守护着这条她曾经眷恋的河流,也守护着那些善良的人。
他常常会想起那个卖给他梳头匣的老太太,不知道她现在过得怎么样。他想,老太太一定早就知道梳头匣里有春桃的怨魂,她把匣子卖给自己,不是为了钱,而是希望有人能帮春桃解开执念,让她安息。而他,也庆幸自己没有毁掉那个梳头匣,而是选择了倾听和理解。
东北的风依旧寒冷,可李明远的心却暖暖的。他明白了一个道理: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鬼怪,而是人的执念和冤屈;最温暖的,也不是阳光,而是人与人之间的理解和怜悯。就像春桃,她只是想要一个道歉,一个安慰,一个回家的路。而当这些都得到的时候,她的怨魂自然会消散,化作世间最温柔的风景。
书店的生意越来越好,常有客人来问他墙上那张照片的来历,他总会笑着说:“这是呼兰河,一条有故事的河。”然后,他会给客人讲春桃的故事,讲那个桦木匣和镜中手的故事,讲那些关于爱与救赎的故事。客人们听完,总会沉默许久,然后对着照片里的呼兰河,露出温柔的笑容。
又是一个秋天,李明远在书店门口摆了个小摊,卖自己整理的地方志。一个小姑娘蹲在摊前,拿起一本《呼兰河传说》,指着上面春桃的故事,问他:“叔叔,这个姐姐后来真的回家了吗?”李明远摸了摸小姑娘的头,笑着说:“是啊,她回家了,回了一个没有痛苦,只有幸福的家。”
小姑娘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拿着书跑开了。李明远看着她的背影,又看向远处的呼兰河方向,阳光正好,微风不燥。他知道,春桃的故事还会继续流传下去,而他的生活,也会像这呼兰河一样,平静而温暖地流淌下去,直到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