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冰发记(2 / 2)

他忍不住了,偷偷回头瞥了一眼——只见车厢里的女人坐在角落,背对着他,还是保持着刚才上车的姿势,一动不动,蓝布衫的衣角垂在地上,没有一点晃动。刚才的“沙沙”声,像是他的幻觉。

可就在他转头的瞬间,他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他没听见那女人的呼吸声。

车厢不大,就算隔了层棉帘,要是有人在里面呼吸,多少能听见点动静。可他刚才回头的时候,车厢里静得很,除了风的声音,啥都没有。王老根的心跳一下子快了,他想起村里老人说的,“没呼吸的,那不是人”。

他赶紧转回头,手心里冒出了汗,虽然冷,却觉得黏糊糊的。灰灰像是感受到了他的紧张,突然加快了脚步,还甩了甩头,像是想把什么东西甩掉似的。

“慢点,慢点。”王老根拍了拍灰灰,声音有点抖,“别慌。”

可他自己却慌了。他开始回想刚才见到那女人的样子——穿单衣,没呼吸,不说话,要去没人的西洼子,这些事儿凑到一块儿,怎么想都不对劲。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遇到了老人说的“路鬼”。

就在这时候,车厢里突然传来了女人的声音。不是刚才那种冷得像冰的声音,是那种很低、很模糊的低语,像是在说什么,又听不清,断断续续的,“水……冷……”

王老根的后背一下子就凉了,汗毛都竖了起来。他想装作没听见,可那低语声一直飘过来,钻进他的耳朵里,搅得他心神不宁。他想回头问问,可又不敢——他怕一回头,看见的不是人。

“姑娘,你说啥?”他硬着头皮喊了一声,声音有点发颤。

低语声停了。车厢里又恢复了寂静,只有那股湿冷的寒气,越来越重,像是车厢里结了冰。王老根觉得自己的脚都冻麻了,连握着车辕的手,都开始僵硬。

就这样又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前面终于出现了西洼子的影子。几间破土房立在雪地里,窗户纸早就破了,黑洞洞的,像瞎了的眼睛。院墙塌了大半,门口的歪脖子树光秃秃的,枝桠伸在天上,像要抓什么似的。

“姑娘,西洼子到了。”王老根停下车,心里松了口气,又有点紧张,“你家是哪间房啊?”

车厢里没动静。

王老根等了一会儿,还是没听见声音,只好掀开棉帘,想问问她:“姑娘,你……”

话还没说完,他就愣住了——车厢里空荡荡的,哪还有什么女人?

棉帘好好地挂着,车厢的门也关着,刚才那女人坐的角落,只有一块被压过的痕迹,除此之外,啥都没有。

她去哪了?

王老根的脑子“嗡”的一声,冷汗一下子就下来了。这车厢就这么大,门也没开,帘也没动,她怎么会不见了?难道是自己眼花了,刚才根本就没人上车?

可那股湿冷的寒气还在,还有刚才听见的低语声,都不是假的。王老根跳下车,绕着车厢看了一圈,门扣得好好的,没有被打开过的痕迹,车轮子旁边的雪地上,除了灰灰的脚印,只有他自己的,没有别的脚印。

这时候,灰灰突然躁动起来,甩着尾巴,往车厢里拱,像是里面有什么东西。王老根心里一紧,赶紧掀开棉帘,往车厢里看——只见刚才女人坐过的地方,放着一把头发。

那头发很长,黑黢黢的,缠在一起,不是散着的,而是像被水浸过之后拧在了一起,现在已经冻成了一整块,硬邦邦的,看着沉甸甸的。王老根伸手摸了摸,冰得他手指发麻,那冰坨上还沾着些沙砾和水草,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他突然想起刚才女人的低语——“水……冷……”

三年前西洼子发大水,冲走了不少人,其中就有个二十来岁的姑娘,听说那天她去河边洗衣裳,被突如其来的洪水卷走了,尸体到现在都没找到。村里老人说,那姑娘死的时候,穿的就是件蓝布衫。

王老根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疼得他喘不过气。他看着那把冻成冰坨的头发,又看了看旁边空荡荡的破土房,突然觉得那股湿冷的寒气,从车厢里漫了出来,裹住了他的全身,冷得他骨头缝里都在疼。

灰灰这时突然嘶鸣了一声,挣脱了缰绳,朝着来路狂奔而去,吓得王老根赶紧追上去,连车厢里的冰坨头发都忘了拿。风在他耳边刮着,像是那个女人的低语,又像是洪水的声音,他跑了很久,直到看见村里的灯光,才敢停下来,回头看了一眼——老官道上,只有他的驴车孤零零地停在那儿,还有那间破土房,在惨白的雪光里,像个张开嘴的怪物。

后来,王老根再也没赶过夜路,尤其是老官道那段。有人问他为啥,他也不说,只是把那半袋冻饺子扔了,把那瓢烧刀子埋了,像是怕沾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再后来,有人说在老官道上见过一辆驴车,车厢里放着一把冻成冰坨的头发,赶车的人却不见了,只有一头驴,站在那儿,对着空气打响鼻。

而西洼子的破土房,从那以后,就更没人敢去了。夜里路过的时候,总能听见风里传来“呜呜”的声儿,像是有人在哭,又像是有人在说“水……冷……”,听得人心里发毛,赶紧加快脚步,不敢回头。

东北的冬天,夜里总是很长,很冷。有些路,走的时候没觉得啥,可走过去之后,才知道有些东西,比寒冬更冷,比黑暗更让人害怕——比如那些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没来得及回家的人,还有那把冻在冰里的头发,在夜里,泛着惨白的光,等着下一个路过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