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讨封(1 / 2)

十月末的辽西平原,早没了秋收时的热闹。玉米秆枯得跟柴火似的,黄不拉几的叶子被西北风吹得“哗啦”响,像是谁藏在里面磨牙。赵老蔫蹲在自家地头上,手里攥着半根啃剩的玉米棒,玉米粒早被他抠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光溜溜的芯子。

“这破收成,今年冬粮又得紧巴。”他往地上啐了口唾沫,唾沫砸在干裂的土坷垃上,没等渗进去就结了层白霜。五十出头的人,背早就驼了,脸上的皱纹比地里的垄沟还深,两只手糙得能磨破麻袋,指甲缝里嵌着永远洗不掉的泥。

他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扛起靠在玉米垛上的镰刀,准备再割最后一垄玉米杆。天快黑了,夕阳把云彩染成酱红色,往西边沉得飞快,地里的影子拉得老长,跟一个个黑糊糊的人影似的,看着有点膈应人。

“老蔫!天黑了还不回啊?”远处传来邻居王二的喊声,他扛着一捆玉米杆,脚步匆匆的。

“再割两捆,家里烧火的柴不够了。”赵老蔫应了一声,声音有点哑。他跟王二不熟,也就点头之交,可今儿王二路过时,眼神有点怪,盯着他身后的玉米地看了半天,嘴张了张又没说话,转身走得更快了。

赵老蔫心里犯嘀咕,回头瞅了一眼——身后的玉米地静悄悄的,只有风刮叶子的“哗啦”声,啥也没有。可不知咋的,后脖梗子总觉得发紧,像是有双眼睛在暗处盯着他,盯得人浑身不自在。

他想起年轻时的事儿。那时候他刚结婚,家里穷,靠打猎补贴家用。有一回在山里设套,逮着只半大的黄皮子,金黄的毛油光水滑的,眼睛亮得跟灯似的。他本想卖了换点钱,结果夜里那黄皮子就跑了,还把他家鸡窝掏了个底朝天,三只下蛋鸡全被咬死,鸡毛撒了一院子。后来又有好几次,家里的农具莫名被啃坏,晒在院里的玉米棒子少了半袋,他心里清楚是黄皮子干的,可抓不着证据,只能认栽。从那以后,他对这玩意儿就没好印象,又怕又恨,总觉得它们记仇,心眼比人还多。

“别自己吓自己,哪来那么多邪乎事儿。”他骂了自己一句,挥起镰刀割玉米杆。镰刀“咔嚓”一声,断口处露出里面的白芯,带着股子土腥味。割着割着,他听见右边的草丛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像是有东西在里面钻。

“谁啊?出来!”他喊了一声,手里的镰刀握得更紧了。

没动静。那“窸窣”声也停了,只剩下风的声。他慢慢走过去,扒开半人高的枯草——里面空荡荡的,只有几只蚂蚱蹦了蹦,没别的东西。

“奇了怪了。”他挠了挠头,刚要转身,就听见村口传来自家狗“大黄”的叫声,不是平时那种欢快的,而是带着股子惊恐的“汪汪”声,叫得人心慌。

大黄是他养了五年的土狗,平时特别温顺,除了见着陌生人,很少这么叫。赵老蔫心里一紧,也顾不上割玉米杆了,扛起镰刀就往家跑。路上的风更冷了,刮在脸上跟小刀子似的,他却没心思管,满脑子都是大黄的叫声。

快到家门口时,叫声停了。他推开门,看见大黄缩在院子角落的狗窝里,浑身发抖,尾巴夹在腿中间,看见他回来也没像平时那样摇尾巴,只是抬了抬头,眼神里满是恐惧。

“咋了大黄?遇着啥了?”他走过去想摸它的头,大黄却往后缩了缩,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像是怕他似的。

媳妇翠芬听见动静,从屋里出来,手里还拿着没纳完的鞋底:“你咋才回?刚才大黄叫得吓人,我还以为进贼了。”

“没见着贼,”赵老蔫皱着眉,“可地里怪得很,总觉得有人瞅着,草丛里还有动静,大黄也吓着了。”

翠芬脸色白了白:“你别是遇着啥不干净的了?前儿个听东头的李婶说,她娘家那边有户人家,地里闹黄皮子,鸡都被偷光了。”

“别瞎扯,哪来那么多黄皮子。”赵老蔫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有点发毛。他往院墙外瞅了一眼,天黑透了,远处的玉米地黑黢黢的,像个张着嘴的黑洞,不知道里面藏着啥。

晚饭吃得没滋没味。翠芬煮了点玉米粥,就着咸菜,赵老蔫扒拉了两口就放下了。他总觉得心里不踏实,耳朵里老是嗡嗡响,像是有谁在耳边说话,可仔细听又啥都没有。夜里睡觉,他翻来覆去睡不着,听见窗外的风“呜呜”响,像是有人在哭,还有“哒哒”的声,像是小爪子在抓窗户纸。

他悄悄爬起来,摸到窗台下,透过窗户纸的破洞往外看——月光下,院墙上蹲着个小东西,黄乎乎的,像是只黄皮子,正盯着他的窗户看。他刚想喊,那东西“嗖”地一下就没了,快得像阵风。

“老蔫,咋了?”翠芬被他吵醒,迷迷糊糊地问。

“没啥,风吹的。”他躺回炕上,心里却凉了半截——那黄皮子的眼神,亮得吓人,像是带着股子啥心思,不是单纯的偷东西那么简单。

第二天一早,赵老蔫醒得特别早。天刚蒙蒙亮,他就爬起来,想去地里看看昨天没割完的玉米杆。出门时,大黄还缩在狗窝里,看见他还是发抖,没敢出来。

“真是邪门了。”他骂了一句,扛着镰刀往地里走。路上没见着几个人,只有早起的鸟儿在树上“叽叽喳喳”叫,可那叫声听着也不欢快,像是带着股子慌。

到了自家地,他刚要下垄沟,就听见左边的玉米丛里传来“哗啦”响。他心里一紧,握紧镰刀慢慢走过去——这次不是空的。

玉米杆被拨开,里面站着个东西——一尺来高,浑身是金黄的毛,油光水滑的,不是黄皮子还能是啥?可这黄皮子跟平时见的不一样,它是直立着的,两只前爪抱在胸前,跟人作揖似的,脑袋微微歪着,眼睛亮得跟黑珠子似的,直勾勾地盯着他,眼神里没有平时的贼气,反而透着股子灵动,还有点……压迫感。

赵老蔫吓得往后退了一步,镰刀差点掉在地上。活了五十多年,他还是头一回见直立作揖的黄皮子,这玩意儿成精了?

“老……老乡,”突然,一个尖细的声音响起来,不是从别处,就是从那黄皮子嘴里发出来的,“你看我,是像人,还是像神?”

赵老蔫脑子“嗡”的一声,像是被雷劈了。黄皮子说话了!他以前听老辈人说过,修行久的黄皮子会“讨封”,找活人问自己像人还是像神,要是说像人,它就能化成人形;要是说像神,就能得道;可要是说些不好的,它就会道行尽失,还会记恨一辈子。

他心里又怕又乱。怕的是这成精的黄皮子,乱的是想起了年轻时的事儿——这黄皮子跟当年偷他家鸡、咬坏农具的,是不是一伙的?凭啥它修行好了要找自己讨封?凭啥自己要帮它?

“你……你是啥玩意儿?敢在这儿装神弄鬼!”他强装镇定,握紧镰刀,可声音还是有点抖。

那黄皮子没动,还是保持着作揖的姿势,眼神里多了点不耐烦:“老乡,我问你,我像人,还是像神?”

赵老蔫的火气一下子上来了。他想起家里被掏的鸡窝,被啃坏的农具,想起昨晚大黄吓破胆的样子,想起这两天心里的不踏实——都是这玩意儿搞的鬼!凭啥它要得道,还要拉上自己?

“像人?像神?”他冷笑一声,眼里的恐惧被怨气取代,“我看你啥都不像!你不像人,也不像神,你像个找替身的恶鬼!”

这话一出口,空气瞬间就静了。风停了,玉米叶不响了,连鸟儿的叫声都没了。那黄皮子的眼神一下子变了,刚才的灵动和压迫感全没了,只剩下浓浓的怨毒,金黄的毛也变得暗淡,像是蒙上了一层灰。

“你……你敢这么说我!”它的声音变得尖利,像是指甲刮过木头,“我修行百年,就等这一次讨封!你毁我道行,我饶不了你!”

它的身体开始扭曲,原本直立的姿势变得怪异,前爪指甲长得飞快,尖得像钩子,嘴里露出尖尖的牙,滴着涎水。赵老蔫吓得腿都软了,想跑却挪不动脚。

“赵老蔫!”黄皮子尖声喊着他的名字,声音里满是恨意,“我以自身精血,以百年道行,发下诅咒!一咒你家宅不宁,灶冷锅凉;二咒你亲人失魂,百病缠身;三咒你血脉断绝,永无宁日!这诅咒,如跗骨之蛆,缠你三代,生生世世,不得解脱!”

说完,它猛地吐出一口血,血是黑红色的,滴在地上的土坷垃上,瞬间就渗了进去。然后,它的身体开始冒烟,像是被火点着了似的,很快就烧成了一团黑灰。黑灰被风一吹,没散,反而聚成一道黑气,“嗖”地一下钻进了赵老蔫的衣服里,不见了。

赵老蔫“扑通”一声坐在地上,浑身是汗,衣服都湿透了。刚才那股黑气钻进衣服时,他觉得一阵刺骨的冷,像是有冰碴子钻进了骨头缝里。他看着地上的黑灰,还有那渗了血的土,心里一片空白——他闯大祸了。

不知道坐了多久,他才慢慢爬起来,扛着镰刀往家走。脚步虚浮,像是踩在棉花上,脑子里全是黄皮子的诅咒,那句“缠你三代,不得解脱”,像是刀子似的扎在他心上。

回到家,翠芬见他脸色苍白,问他咋了,他没敢说,只是摇了摇头,躲进屋里蒙头大睡。可他睡不着,一闭上眼睛就看见黄皮子怨毒的眼神,听见那尖利的诅咒声,吓得他浑身发抖。

诅咒来得比赵老蔫想的还快。

当天晚上,他就听见窗户外有动静。“哒哒”的,像是小爪子在抓窗户纸,抓得人心里发毛。他爬起来往窗外看,啥都没有,可一躺下,那声音又响起来,断断续续的,直到后半夜才停。

第二天早上,翠芬做饭时,发现灶台上的碗筷全乱了。原本码得整整齐齐的碗,倒了一地,筷子散落在旁边,像是被人故意打翻的。“这咋回事?昨晚我明明收拾好了的。”翠芬吓得脸都白了,拉着赵老蔫看。

赵老蔫心里一沉,没说话,蹲下来捡碗筷。刚捡起来一个碗,就听见“哗啦”一声,另一个碗从灶台上掉下来,摔得粉碎。可那碗明明放在灶台中间,没人碰它,咋会自己掉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