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林深无痕(1 / 2)

腊月里的长白山,冷得能把唾沫冻成冰碴子。我裹紧狗皮帽子,把脸往棉袄领子里缩了缩,还是觉得风像小刀子似的,往骨头缝里钻。身边的张老三扛着猎枪,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哈出的白气在眼前凝成雾,没几秒就散了。

“狗剩,你说咱这趟能摸着紫貂不?”张老三的嗓门大,在寂静的林子里炸开来,惊得头顶的雪“簌簌”往下掉。我刚想回话,走在最前面的老魏突然停住脚,回头瞪了他一眼。

“别咋呼!”老魏的声音压得低,带着股子林子里练出来的沉劲儿,“长白山老林里的东西,耳朵比狗还尖,你这一喊,啥兽都惊跑了。”

老魏是咱屯里最老的猎人,今年六十出头,脸上的皱纹比林子里的老树皮还深,左手少了根小指——二十年前跟熊瞎子斗的时候咬掉的。他这辈子大半时间在山里过,哪块林子有啥兽,哪条沟子能避寒,门儿清。我十九岁跟着他学打猎,算起来也有三年了,可每次进深山,还是得听他的。

张老三挠了挠后脑勺,嘿嘿笑了两声,把嗓门压低:“魏叔,我这不是急嘛。你看这腊月都快过一半了,家里的粮缸见底,再不弄点值钱的,开春都没米下锅。”

这话没说错。咱靠山屯在长白山脚下,冬天除了打猎没啥营生。往年打些狍子、野猪,卖点肉钱还能混过去,可今年雪下得邪乎,连狍子的影都少见。前阵子听屯里的老王头说,他在深山里见着过紫貂的爪印——紫貂那玩意儿金贵,一张皮能卖小一千,要是能逮着一只,一家子开春的嚼谷就都有了。

“急也没用,”老魏蹲下来,用猎刀拨开地上的雪,指给我们看,“这雪壳子厚,走的时候脚抬高点,别陷进去。前面有个废弃的地戗子,咱先歇脚,等晌午头太阳足点再往深了走。”

地戗子是猎人在山里搭的临时窝棚,木头当架,泥巴糊墙,里面有个小土炕。我们踩着没膝的雪,深一脚浅一脚走了约莫半个钟头,终于在一片背风的柞树林里找着了那处地戗子。门是破的,用根绳子拴着,一推就“吱呀”响,跟哭似的。

进去一看,里面积了层薄雪,土炕早就凉透了。老魏掏出火柴,点了堆柴火,火光照亮了棚子,也稍微驱散了点寒气。我从背包里掏出冻馒头,放在火边烤,馒头表面很快结了层硬壳,香味慢慢飘出来。

“这老林,今冬邪性。”老魏盯着火苗,突然开口,“刚才一路走来,连只飞龙都没见着,太静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飞龙是长白山里常见的鸟,平时就算冬天,也能听见它们扑棱翅膀的声。可今天从进山到现在,除了风吹树的“呜呜”声,啥活物的动静都没有,连雪压断枯枝的“咔嚓”声,都透着股子慌。

张老三啃了口烤馒头,含糊不清地说:“静才好啊,说明紫貂没受惊。”

老魏没接话,只是皱着眉,用猎刀拨了拨柴火。火苗窜了窜,映得他脸上的皱纹更深了。我看着棚子外的雪,心里突然有点发毛——这长白山的深山,就像个张着嘴的黑窟窿,等着把人吸进去。

歇够了,我们接着往山里走。雪越下越大,一开始是小雪花,后来变成了鹅毛大雪,漫天飞舞,把树影都遮得模模糊糊。老魏走在前面,时不时停下来看地上的痕迹,走得越来越慢。

“魏叔,咋了?”我问。

老魏没回头,指着地上一处雪印:“你们看,这不是兽印,也不是人脚。”

我和张老三凑过去看。那印子比人的拳头大,五个趾头分得很开,趾甲尖得像钩子,陷在雪壳子里,边缘模糊,不像是常见的狼、熊的印子。更怪的是,印子是断断续续的,像是走路的人突然消失了似的。

“啥玩意儿的印子?”张老三蹲下来,用手指比了比,“咋这么怪?”

老魏摇了摇头:“不知道。老辈人说,这深山里有不少说不清的东西,别瞎碰,咱赶紧走,找着紫貂就回撤。”

我心里的慌劲儿又上来了,跟在老魏后面,脚步放得更轻。风刮过树梢,“呜呜”的声像有人在哭,听得人后脖梗子发紧。

走了一下午,太阳慢慢往西边沉,雪稍微小了点,可林子里更冷了。老魏说前面有个山坳,紫貂喜欢在那地方的石缝里做窝,我们往那边去看看。

快到山坳的时候,我突然听见一声响——不是风吹树,也不是雪掉下来,像是有人捂着脸哭,又像是笑,软乎乎的,绕着林子转,分不清从哪个方向来的。

“你们听见没?”我停下来,拉了拉张老三的袖子。

张老三侧着耳朵听了半天,皱着眉:“啥也没有啊,你是不是冻出幻听了?”

老魏也停下了,脸色比刚才更沉:“别说话,仔细听。”

林子里静下来,只有我们三个人的呼吸声,还有那若有若无的怪声。这次张老三也听见了,他脸色一下子白了:“魏叔,这……这是啥声啊?怪吓人的。”

老魏没说话,从怀里掏出个护身符——是块用红绳系着的狼骨,他说这是年轻时打狼得的,能避邪。他把狼骨攥在手里,往前走了两步:“别管啥声,咱抓紧找紫貂,找不着就赶紧下山。”

又走了几步,我看见前面的雪地上有只兔子——灰毛的,缩在树底下,浑身发抖,不像平时那样见了人就跑。张老三眼睛一亮,端起猎枪就要打,老魏赶紧按住他的手。

“别打!”老魏的声音有点急,“你看它那样,不对劲。”

我们慢慢走过去,那兔子还是不动,只是抖得更厉害。走近了才看见,它的眼睛是红的,直勾勾地盯着我们,嘴里发出“呜呜”的声,像在求救,又像在害怕。突然,它猛地跳起来,朝着旁边的树干撞过去,“咚”的一声,倒在雪地里不动了。

张老三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这……这兔子咋了?疯了?”

老魏蹲下来,摸了摸兔子的身子,已经凉了。他站起来,脸色难看:“这林子不对劲,咱别找紫貂了,赶紧回撤。”

“回撤?”张老三急了,“这都走了一下午了,啥都没看着就回去?家里还等着钱呢!”

“命重要还是钱重要?”老魏瞪了他一眼,“老辈人说,这深山里要是见着活物疯癫,就是要出事的兆头。我小时候听我爹说,他年轻的时候进山,也遇着过这事,后来……”

老魏没往下说,可我看他的表情,就知道后来没好事。张老三还想争辩,可看着老魏的脸,又把话咽了回去。

我们转身往回走,刚走没几步,张老三突然喊了一声:“你们看!那是啥?”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前面的雪地上,有一行脚印,跟我们中午见着的怪印子不一样,这行脚印像是人的,可又比正常人的脚长,每个脚印之间的距离特别大,像是一步能跨两米远,而且脚印是新的,雪还没盖上。

“谁会在这时候进这么深的山?”我小声说,心里直发毛。这地方离屯子得有几十里,除了我们,没哪个猎人会这么晚还待在深山里。

老魏走过去,蹲下来看了看脚印,又摸了摸雪:“刚留下的,最多一刻钟。”他抬头往林子深处看,眼神里满是警惕,“这脚印不对劲,你看,没有脚趾印,像是……像是没穿鞋,可雪这么冷,barefoot早冻掉了。”

“那是啥?难不成是……”张老三的声音有点抖,没敢说下去。

老魏站起来,把猎枪端在手里:“别说话,跟紧我,往地戗子走,晚上在那儿过夜,明天一早下山。”

我们跟着老魏,顺着脚印相反的方向走,可那怪声又响起来了,比刚才更近,像是就在我们身后,“呜呜”的,听得人头皮发麻。张老三走得最快,恨不得一步跨出林子,我跟在中间,总觉得背后有人盯着,回头看,只有漫天的雪和黑黢黢的树影。

走到地戗子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老魏把门关紧,用绳子拴住,又在火塘里加了柴火,火苗窜得老高,照亮了棚子的每个角落。我们三个围着火塘坐着,没人说话,只有柴火“噼啪”响,还有外面风吹过棚子的“呜呜”声。

“魏叔,你刚才说你爹遇着这事,后来咋了?”我忍不住问。

老魏沉默了半天,才慢慢开口:“我爹那回,也是冬天进山,见着一只疯了的狍子,撞树死了。后来他在林子里见着个穿旧棉袄的人,脸……脸是空白的,没有鼻子眼睛。他吓得往回跑,幸好跑得快,没被追上。可回来后,后背就多了个黑手印,洗不掉,没半年就没了。”

我和张老三都愣住了,张老三咽了口唾沫:“魏叔,你是说……咱今天遇着的,就是那东西?”

老魏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把猎枪放在身边,又摸了摸怀里的狼骨:“今晚别睡太死,警醒点。”

那一晚,我没怎么睡,听着外面的风声,总觉得有东西在棚子外面走,脚步声“咯吱咯吱”的,绕着棚子转。张老三打了呼噜,可睡得不安稳,时不时蹬腿,嘴里嘟囔着“别追我”。老魏靠在墙上,眼睛闭着,可手里一直攥着猎枪,没松开过。

天刚蒙蒙亮,我们就起来了。棚子外面的雪停了,可风更大了,刮得树“吱呀”响,像是要倒似的。老魏煮了点雪水,就着冻馒头吃了几口,说:“赶紧下山,别再耽搁了。”

我们收拾好东西,刚出棚子,就看见远处的林间空地上,有个影子在晃。那影子不高,跟成年人差不多,穿着件蓝布棉袄,袖口磨破了,露出里面的旧棉花,裤子是深绿色的,像是几十年前的老式军裤。

“那是谁?”张老三端起猎枪,眯着眼看。

老魏赶紧按住他的手:“别开枪,先看看。”

我们躲在树后面,慢慢往空地那边挪。那影子背对着我们,站在空地中间,一动不动,像是在看什么,又像是在等什么。风刮起它的棉袄下摆,露出里面的衣角,也是破的,沾着雪。

“看着像个猎人,咋站那儿不动?”我小声说。

老魏没说话,脸色越来越沉。过了一会儿,那影子慢慢转过来——我这才看清,它的脸是一片空白,没有眼睛,没有鼻子,没有嘴,就像是一块光溜溜的白面团,在晨光下泛着冷光。

我嗓子干得像塞了雪,说不出话来,手心里全是汗,攥着猎枪的手都在抖。张老三也看呆了,嘴巴张着,半天没合上。老魏的呼吸也变粗了,手里的猎枪举了起来,可没敢开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