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的朔风愈发凄紧,裹挟着梅岭深处特有的湿寒之气,掠过老鹰岩。
零星雪沫开始飘落,打在斑驳的寨墙上,簌簌有声。
忠义厅坐落在山寨中央,乃是以粗大的原木和巨石搭就。
岁月侵蚀下,厅顶瓦缝漏下几缕天光,映着梁柱间厚厚的积尘和挂满各处的蛛网。
正中央高悬一块饱经烟火的木匾,漆色剥落,唯“忠义”二字残存着猩红的底子,在昏暗中隐隐透出一丝倔强的狰狞。
“嘎吱——”
厚重的木门被推开,寒风挟着雪沫卷入。黄杰裹着一件半旧的深青棉袍,缓步踏入。
不过半日光景,他身上那股浓浊的酒气与颓唐已然消散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内敛沉静。
他身后跟着两位同样身着粗布旧衣的老者,面容沧桑,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厅堂——正是当年追随黄华血战逃出的鲁通、赵孟两位长老。
“生堆火。”黄杰声音不大,带着一点嘶哑后的鼻音,对跟上来的心腹哑婆婆吩咐道,随手拂去主位虎皮大椅上厚厚的积灰,也不嫌脏,直接坐了进去,往后一靠。
椅背的虎头骷髅眼窝正对着他,空洞映着厅顶漏下的微光。
哑婆婆沉默点头,佝偻着去搬柴。
厅内陷入了短暂的沉寂,只有鲁通与赵孟两位长老的粗重呼吸,以及他们警惕的目光,如同无形的探针,扫过空旷的大厅。
约莫半盏茶的功夫,沉重的脚步声打破寂静。
雷豹当先踏入,魁梧的身躯几乎塞满了整扇门框,身后跟着瘦削的刘三。
两人身后,还随着几个目光游移的亲信护卫。
“哟!贤侄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雷豹声如破锣,大步流星走到厅中,粗粝的目光扫过主位上神色淡然的黄杰,嘴角咧开一个难看的弧度,
“听说贤侄在后山被风寒冻着了,竟还有雅兴摆酒?怎么,想通了?知道‘大碗酒、大块肉’才是咱草莽汉子的快活了?”
他自顾自拉开主位下首的一张椅子,大马金刀坐下,铁塔般的身形将椅子压得“嘎吱”怪响。
刘三目光锐利如鹰,无声无息地飘到雷豹身侧的另一张椅子坐下,双手拢在袖中,像一截沉默的枯枝。
两人带来的几个护卫,看似随意地散在厅门附近,眼神却如钩子般锁定了那两位站立的枯槁老人。
鲁通、赵孟两位长老在另一侧下首僵直落座,两双布满血丝的老眼一瞬不瞬地钉在雷豹和刘三身上。
火盆很快被燃起,暗红的火光跳跃,勉强驱散厅堂一隅的寒意,却也在墙上投下更多扭曲拉长的身影。
酒是山寨自酿的烈性土烧,坛子粗陋,菜肴更是简单粗粝——一碟熏得焦黑的野兔肉,一碗盐渍得齁咸的笋干,还有几块看不出原貌的干饼子。
黄杰拿起一只缺口陶碗,自酒坛中舀起半碗浑浊的酒浆,动作懒散。
“豹叔,三爷,”他抬了抬眼,脸上泛起一丝苍白却浮夸的笑,声音不高,裹挟着窗缝里钻入的风声,
“叔伯们都在,天也冷了,聚聚,喝两口驱驱寒气。这厅里……是该有点人气儿了。”
他端起碗,并不喝,眼神扫过两位鬓发皆白、面容紧绷的长辈:“鲁二伯、赵三伯,今日没帮务,只有家宴。”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桌中央的酒坛上,那神情似笑非笑,
“这坛里的可是正经的岭南烧刀头,烈着呢,可不是外头那些掺了蜜水哄人的玩意儿。”
刘三一直拢在袖中的手指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他捧起面前一碗温茶,缓缓啜了一口,慢悠悠开口,声音像磨砂纸擦过:
“帮主说的是。不过……这风雪天,厅门还开着呢?寒气太重,几位老哥哥都上了年纪,还是关上为妙。”
他使了个眼色给门口一个心腹。
那心腹护卫应了一声,作势就要去关门。
“且慢!”
黄杰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如同冷铁砸在冰面上。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主位。
雷豹正抓了一把瓜子用力揉搓的动作顿住,黑硬的瓜子在他蒲扇般的掌心里发出细微的碎裂声。
刘三端着茶碗的手停在半空,指尖几乎要捏进粗瓷里。
黄杰放下手中那只未沾唇的酒碗,碗底“哒”一声轻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他身体微微前倾,离跳跃的火光近了些,半张脸映在明暗交织的红光中,眼神却沉得看不到底。
“门……不能关。”他目光越过刘三,直直看向厅外那片被风雪搅得混沌的天地,语速慢而清晰,
“祖父亲手题写的‘忠义’牌匾挂在这里,他老人家说过,聚义之地,敞开门户,方能正大光明。”
雷豹喉结滚动了一下,浓眉拧紧,粗声道:
“贤侄,大道理就别扯了!你刘三爷说得对,这老哥几个身子骨不比从前!关门挡挡风怎么了?少他娘扯那些没用的!”
他猛地一掌拍在厚木桌上,震得杯盘乱跳。
黄杰的目光骤然转回,脸上那丝浮夸的笑容瞬间敛去,眼底寒光一闪而逝,如刀锋出鞘前的冷芒。
“豹叔稍安勿躁。”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却陡然沉了几分,带着金石之音,
“敞开门户,还有另一层意思。李魁李帮主既是我祥兴帮的贵客,此刻还在山下歇脚未至,你我便关了这聚义厅的大门,算个什么待客之道?传出去,岂非让人笑话我祥兴帮小气?让外人如何看我黄家遗下的这点脸面?”
“李魁”二字,如同在滚油里泼下一瓢冷水!
鲁通、赵孟两位长老浑身一震,原本紧绷的背脊瞬间挺得笔直,浑浊的眼中爆射出惊人的锐气,死死盯住雷豹和刘三!
空气骤然凝固,连炭盆里木柴燃烧的噼啪声都显得格外刺耳。
雷豹那张方阔的脸庞瞬间涨成猪肝色,太阳穴旁的青筋如同蚯蚓般突突跳动,他巨大的手掌猛地握成拳头,骨节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闷响。
想发作,却被黄杰那句“待客之道”、“黄家脸面”牢牢钉在原地,发作不得。
刘三的面色在暗红的火光下陡然一灰,方才捏在掌心的一粒瓜子壳被他无声地碾成了齑粉。
“贵客……”他端起茶碗又放下,指尖在碗沿轻轻摩挲,努力想挤出一点笑容,但面皮僵硬得厉害,干涩道:
“帮主……消息灵通。只是李帮主尚在休整,今日恐怕……”
“等!”黄杰斩钉截铁地打断了刘三的话尾,右手食指关节重重叩在桌面上,发出一记沉郁的低响,仿佛敲击在所有人心头,
“客人晚些到,主人更该虚席以待!敞开大门,既表敬意,也显心怀坦荡!豹叔——”
他锐利的目光猛地刺向雷豹脸上那跳动的青筋,声音拖长,带着一丝冰冷的探究:
“你……莫非觉得这穿堂风太冷,受不了了?”
雷豹“啪”的一声将手中一把碾得稀碎的瓜子壳狠狠摔在桌上,碎屑溅到了中间那盘浑浊的土烧酒里。
他猛地站起身,那披着熊皮的粗壮躯体像座黑塔,在火光下投下的阴影几乎将黄杰吞没。
“黄杰!”他粗嘎的嗓门在空旷厅堂里撞出回音,震得顶棚积尘簌簌下落,
“少他妈在老子面前摆这副酸臭架子!敞开门?坦荡?我呸!”
他一只脚踏上条凳,唾沫星子几乎喷到黄杰脸上:
“五年前!你小子才他娘十五岁!像个奶娃娃,被鲁老头赵老头连拖带拽弄上这张椅子!老子看你可怜,黄老英雄那点香火情分还在!想着让你安稳混个帮主名头,兄弟们刀头舔血挣饭食养着你!可你呢?!”
他一掌拍下,桌面的粗陶碗碟剧烈一跳:
“整整五年!就知道窝在后寨抱着酒坛子,浑身上下除了酒气还剩点啥?帮务?你懂个屁!”
“哪次不是老子和刘三爷替你擦屁股?弟兄们水里火里捞命,你个娃娃帮主除了醉醺醺点头摇头,还会干点啥?”
“现在倒好,喝出毛病了,抖起来了?在大爷面前摆谱充大瓣蒜?什么忠义孝悌,狗屁!黄家这点虚架子,就是被你这种没卵用的纨绔给败光的!”
这番话粗野刻毒,裹挟着积压数年的怨气与掌控山寨的跋扈,喷泉般倒灌进整个厅堂。
鲁通长老枯瘦的身形猛地一颤,手指攥紧破棉袍下那把磨得锋利的解腕尖刀柄,指节青白。赵孟更是胸口起伏,须发微张,正要怒喝却被刘三爷一声咳嗽打断。
“好了好了,豹哥,消消气,消消气。”
刘三慢条斯理地啜了口粗茶,眼皮微抬,眼底那抹精光如蛇信般在黄杰脸上转了一圈,最后落向两位长老,
“孩子大了,心思多,也是人之常情嘛。帮主能想着把咱们这帮老骨头聚齐取暖,不管如何,这心意是好的。只是……”
他故意拖长了尾音,声音如毒蛇在冰面上爬行,钻进在座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这风口浪尖的,大伙儿都图个暖。有些念头该放下的,就该放下;不该打听的,也别瞎琢磨。安安稳稳喝口热酒,暖暖身子,平平安安把这山寨守住,才是我等本分。有些事……”
他手指在桌上不经意地敲了几下,若有深意地看向那坛放在黄杰手边的簇新酒坛,
“……操之过急,或者……知道了不该知道的,那是要死人的!人心叵测,祸从口出啊!”
这番话既像规劝,又像敲打,更如同悬在顶门的一把匕首,将那“断魂引”三个字无声无息地压向黄杰心头。
鲁通、赵孟两位长老脸色骤变,他们混迹江湖数十载,岂能听不出这绵里藏针、赤裸裸的威胁?
鲁长老强压着怒火,起身团团作揖:
“二位……二位爷少说两句!帮主!豹爷!三爷!都消消火!天寒地冻的,兄弟们都不容易!帮主年少……但心是好的!聚一聚,喝口酒暖暖肚肠!何必……”
赵孟也赶忙跟着打圆场:“是啊是啊!喝口酒!先喝口酒!万事商量着来嘛!”
黄杰端坐虎皮椅中,青布棉袍下削瘦的肩背挺得笔直。
面对雷豹唾面般的辱骂和刘三爷的阴毒试探,那张沾染酒色略显苍白的脸上,竟无一丝怒容。
眼底那片曾长久盘踞的迷茫与颓唐,此刻被一种出奇的平静所取代,如同被冰封的深湖。
他修长的手指抚过怀中古剑粗糙的缠柄,那缠绳上仿佛还浸染着先祖的血气。
他忽然极淡地笑了一下,那笑意奇异地压下了厅中剑拔弩张的杀意。
他端起面前那只浑浊土烧的陶碗,迎着火盆的微光,碗沿缺口处泛着黯淡的光泽。
“豹叔说得好啊。”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吸引了所有目光,“五年了,黄杰……愧对祖宗,愧对叔叔伯伯们抬举。”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雷豹愕然凶横的脸,又落向刘三阴鸷的眼,最后停留在鲁、赵两位担忧的长老脸上:
“这五年,我像个缩头乌龟,只知灌一肚子黄汤,浑浑噩噩,辜负了爷爷留下的招牌,也寒了兄弟们的心。这份罪,我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