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雨如帘,浙沥沥地洗刷着崎岖山径,将粤东连绵起伏的峰峦笼罩在一片迷蒙的水汽里。
路面泥泞不堪,映衬着天空阴沉的灰暗。陈潜与鹿呦并肩策马,雨丝在两人的斗篷边缘凝成细密的水珠滚落。
离开摩云岭已有数日。李寒衣“寒月飞霜”下冷冽的话语如同无形的鞭子,抽打着他们前行——玄冰教主贾千山,这只潜于南国阴影中的毒蛇,正操控着归化堂与玄冰教,编织巨网,绞杀着每一处反抗的火种。
三山五寨的疲敌之计、江南武林的腥风血雨,莫不烙刻着此獠阴毒的印记。
陈潜握着缰绳的手沉稳有力,目光穿透雨幕,投向遥远的东南方,那是他生命根系所在的方向。
楚飞粗豪的警告犹在耳畔:“二弟,蒲受根那老乌龟要整个闽粤的寺庙!和尚尼姑都得听他归化堂的秃驴!华岩寺……法空大师,怕也在他眼睛里!”
华岩寺!恩师法空大师十年教诲,青灯古佛,剑气禅心;爷爷沈载将他托付于此,避难避祸的温情。那是崖山血海之后,他心中唯一安宁的净土。
“陈大哥,”鹿呦清越的声音带着雨水浸润的柔润,轻轻响起,打断了陈潜翻涌的心绪。
她控马靠近了些,素手微抬,指向雨幕中一道模糊的岔路口界碑,“看路标,往前十五里便是清泉驿,午后应可稍歇,人马都需要烘干透口气。只是这雨势连绵,入夜前怕是到不了华岩寺山脚了。”
陈潜侧首,斗笠下雨水沿着他坚毅的下颌线滴落。他微微颔首,目光落在鹿呦清秀的脸庞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嗯。呦儿精细,听你的安排。只是……”
他顿了顿,语气深沉下去,“只是心头总有些不安。楚大哥的话不虚,蒲受根手段狠辣,行宣政院这毒刀子悬在所有佛门顶上。我恩师法空大师,持戒精严,性情刚直,断然不会俯首于那归化堂的邪僧。我怕……怕他已被那毒蛇列为眼中钉、肉中刺。此去华岩,不为念想,只为心安,也得尽早看个明白。”
雨声淅沥,敲打着斗笠和山石。
“法空大师佛法精深,修为深厚,更有寺中历代护寺武僧传承,纵有波澜,定能护得宝刹安宁。”鹿呦温言劝慰,眼神却如清泉洗过的墨玉,沉着地分析着,
“然贾千山阴险诡谲,手段无所不用其极。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他们若真动了心思,恐非正面强攻,必是挑拨离间、分化瓦解、或者构陷罪名,伺机发难。”
她目光微转,望向东南雨幕深处,“且……阿篱妹子身负苗疆蛊术与拈花禅功之秘,玄冰教势在必得。我们一路南下,线索渺茫,那华岩寺周遭,或许……也会留有他们寻找阿篱的蛛丝马迹?”
一句“阿篱”,如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陈潜心海深处激起涟漪。
那清冷的苗疆少女,生死未卜,是他和楚飞心中另一根刺。鹿呦心思之细腻周详,总能从纷乱中找到千丝万缕的联系。
陈潜勒了勒缰绳:“你所言甚是。此行一为探寺,二为寻人,步步如临深渊。呦儿,你心细如发,沿途更需替我留意僧俗行踪是否诡谲,寺田庙产有无异常盘剥,尤其那些挂着归化堂名头的所谓‘高僧’,气息必不正。”
“嗯,”鹿呦郑重应下,眼神掠过山道旁湿润的草叶和远处的村落,“放心。凡有不协之处,蛛丝马迹,休想逃过。”
那份沉静中的机敏,在这湿冷的山路上显出一种特别的锐利。
午后,清泉驿简陋的茶棚下,两人就着粗瓷碗里滚烫的姜茶,啃了些自带的硬面饼子。
雨水暂时小了些,变成迷蒙的水汽。
驿站外,一队运送粗盐的苦力在泥泞中蹒跚而过,领头的脚夫和驿卒低语,隐隐有“和尚”、“纳捐”的词句飘入耳中。
鹿呦舀汤的手微微一顿,目光与陈潜无声交汇。
陈潜端着碗,指腹感受着粗陶的磨砂质感,眼神更沉了几分。
鹿呦则起身,似是无意地靠近驿卒搭话,问路问天,不多时便回来,低声道:
“刚才过去的是给百里外慈云庵送盐的。庵里新来了两位挂单的‘行宣政院’法师,说是布教宏法,实责监督,庵内原有积蓄香火钱粮,已被盘走了泰半,连庵里自种的两亩菜地也要‘统一征收’。老尼们敢怒不敢言。”
“慈云庵虽小,亦是如此。”陈潜默默放下茶碗,碗底在粗糙的木桌上轻轻一顿。无形的压力,如同湿冷的空气,沉沉压在心头。
蒲受根、贾千山的毒牙,已深深扎入这片土地每一个缝隙。
暮色四合时,雨终于停了,天地间弥漫着雨水洗刷后的清冽草木气息,带着泥腥和腐烂叶子的混合味道。
两人驰上通往华岩寺的山道,熟悉的路径蜿蜒向上。周遭的山林愈发幽深,古老的樟树遮天蔽日,空气清冷如水洗。
临近山门,本应愈发心静。
然而,随着马蹄踏在湿滑石板上的清脆声响,一丝若有若无的焦糊味,竟混杂在雨后清新的草木气息中,被晚风吹送过来,极其微弱,却清晰可辨。
陈潜眉心紧蹙,下意识地勒紧了缰绳。他转头看向鹿呦。
鹿呦小巧的鼻翼微微翕动,一双明澈的眸子在渐浓的暮色中骤然凝起锐光,已先他一步捕捉到了那缕刺鼻的气味。
“是烟味,”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如同耳语,“夹杂着火燎过的松油桐油……不像是寻常炊烟!”
陈潜心中一凛,再无言语,猛地一夹马腹,健马轻嘶一声,箭一般沿着湿漉漉的石径向上冲去。
鹿呦紧紧相随,马蹄在石板上溅起清亮的水花。
越接近山门,那股焦糊味愈发清晰可闻,沉沉压在心口。
穿过最后一道古木森然的林荫弯道,视野骤然开阔——那青石垒砌、爬满青苔的山门牌坊安然矗立,在薄暮的天光下显得古朴而肃穆,并无烟火燎烧的痕迹。
然而,穿过牌坊之后,原本庄严宁静的入山路径两旁,呈现的景象却令陈潜震惊!
只见依着陡峭山壁开凿的石阶护墙边,原本葱翠的草木荡然无存!大块大块焦黑的山石裸露着,像是被贪婪的恶兽啃噬过。
几处低矮的灌木被烧成漆黑的炭桩,兀自冒着缕缕细弱的青烟!浓重的草木灰、湿土与刺鼻的油料燃烧气味,正是从此处弥散开来!
几个身着灰色短打的杂役僧人正低头用简陋的木桶提水,泼在那几处尚有火星的炭桩上。
清冷的水浇上去,发出“嗤啦”一声轻响,腾起一股更大的白气。
山风吹过,卷起几片尚未燃尽的焦叶,在空中打着旋儿,如同黑色幽灵。
没有山崩,也没有大火烧山,但这精心破坏的痕迹,无声地向每一个到来者宣告着:此处曾发生过敌意的挑衅与蓄意的损坏!
“谁干的?!”陈潜低喝出声,声音带着压抑的沉雷,他翻身下马,缰绳随手丢给紧跟而来的鹿呦,几步便走到一个正提着空桶喘息的杂役僧面前。
他的身形投下阴影,一股沉凝如山岳的气场自然而然笼罩下来。
那杂役僧吓了一跳,看清陈潜虽然脸色沉郁迫人,却是寺中俗家弟子的陈潜时,才松了口气,随即脸上露出愤懑和悲苦:
“陈…陈师兄!是山下双木集的那些青皮混混!还有…还有两个外乡人撑腰!说…说寺里占了他们祖上的地,要毁我们的风水龙脉!傍晚时分,泼了油料上来就点火!巡山师兄们上前拦阻,他们还动手,打了照心师兄……”
杂役僧的声音带着压抑的哭腔,指了指自己红肿的额角。
“外乡人?”陈潜追问,目光锐利如剑扫视那杂役僧脸上的每一丝表情。
“一个细眉细眼,脸色白得像痨病鬼!另一个……胳膊粗得像大腿,脸上一道刀疤从眼角划到嘴角,凶神恶煞,力气大得惊人!”
细眉白脸!刀疤巨汉!这两个特征像冰冷的铁锥,瞬间凿进陈潜与鹿呦的心底!这绝非寻常的地痞闹事!
鹿呦轻轻拉住陈潜的袖袍一角,无声地提醒着,眼神异常凝重。
陈潜面沉似水,眼中寒光凝聚如霜。他缓缓抬头,目光越过依旧散发着焦糊气息的山道,投向暮色里那座仿佛安然伫立在半山云雾中的古刹,但心头的波澜已如怒涛翻涌。
平静祥和的表象下,敌人卑劣的爪牙,终究还是伸到了这片净土。师傅法空大师安然否?危机……恐怕才刚刚开始。
“我们走。”他声音低沉,率先拾阶而上,步伐沉稳如昔,却在湿滑石阶上踏出一个个清晰坚定的印痕,衣袂带着沉凝的决绝在山风中飘动。
鹿呦将两匹马的缰绳并在一起,轻轻栓在山门石柱旁。她没有立刻跟上,而是走到那片被焚毁的草木边蹲了下来。
山风带着刺鼻的焦糊味,卷起草木灰烬的残骸。鹿呦伸出修长的手指,并未直接触碰,而是凌空在距离焦黑草炭半寸处缓缓拂过。
夜风撩起她颊边几缕微湿的发丝,更衬得神情专注而冷静。她指尖带着一股精微柔和的内力,如同春风般轻扫,极其缓慢地感知着灰烬下残留的气息。
几个杂役僧人正用浸湿的树枝拍打着最后几点火星,水珠四溅。
鹿呦的动作几乎凝滞了一瞬!她猛地收回手,指尖沾染了一点极其细微的、几乎被灰烬完全掩盖的粉末。
粉末呈暗绿微黄之色,夹杂着肉眼难辨的白色微粒,散发着一种极其微弱、却又与草木灰、桐油味截然不同的苦涩腥气。
毒!这是混在油料里的毒粉!绝非普通地痞泼油纵火!这是玄冰教惯用的“蚀骨青”毒砂!
纵火是掩人耳目,释放毒气,腐蚀巡守武僧的筋骨才是真目的!法相师兄受伤恐怕不止是皮外伤!
鹿呦心头剧震,面上却不动声色,指尖巧妙地将那点粉末捻入掌心,不着痕迹地用随身携带的特殊药物布擦去。
难怪陈潜感应如此强烈,这绝非寻常骚乱!她迅速起身,几步追上已走出不远的陈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