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揭阳,古称“岭东门户”,海风腥咸,商埠辐辏。
然而时值蒙元暴虐,纵使这通衢之地,也难掩暗流汹涌。
城东二里,枕山临河处,坐落着玄真观。
这座数百年古观,本应是香火鼎盛、清幽所在,如今却隐隐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衰飒与诡异。
斑驳的山门石阶半掩于荒草,朱漆剥落,仿佛一只疲惫巨兽阖上了大半眼帘。
唯有观前两株虬枝盘结的百年古榕,枝叶愈发茂盛如浓云蔽日,投下大团阴翳,几乎将整个前庭笼了进去,更添几分深秋的寒寂。
此刻,观旁一株极粗的榕树枝桠间,悄无声息伏着三条人影,仿佛早已与这古树融为一体。
为首的正是陈潜。
他身着半旧的藏青劲装,身形微俯,目光如鹰隼般穿透层层叠叠的树影,牢牢锁住远处玄真观那半开半阖的山门。
五载风霜刀剑,将他眉骨雕琢得更显嶙峋,目光沉凝似古井寒潭,深不见底。
他的手,一只搭在粗糙的树皮上,稳定如山;另一只,则虚按在腰间裹着粗布的“朝天剑”剑柄处,剑虽未出,一股无形的锋芒感却已萦绕周遭,引而不发。
“‘催命阎罗’段九这条毒蛇龟缩衡山,玄冰教的魔爪却已悄然伸到这沿海古城……”
陈潜心中冷意翻涌,仿佛又见祝融峰那三日不散的黑烟与血河。
揭阳海商云集,消息繁复,正是元廷鹰犬刺探情报、渗透势力的绝佳巢穴。
方才一路跟踪至此的那名玄冰卫,腰悬弯月冰刃,步履间带着玄冰教特有的阴寒矫健,绝无看错。
此人进了玄真观,如同水滴融入了深潭,再无声息。
“观中香火稀薄得过分了,”紧挨在陈潜左侧的鹿呦压低声音,清丽的脸上带着一丝凝重,如同秋菊凝霜。
她小巧的鼻翼轻轻翕动,嗅着风中传来的气息,“药味混杂着……一种淡淡的陈腐气,不似寻常道观该有的香烛清烟。”
她目光扫过破败的牌匾和杂草丛生的石阶,医者的敏锐让她嗅到了不寻常的“病”气。
“那玄冰卫进去足有一炷香,竟连个迎送的道士也无,太蹊跷。”
右侧,则是阿篱。
她一身靛蓝苗衣,身形仿佛一抹幽暗的静影,倚在粗大的枝干上,几乎不露半点生机。
靛蓝头巾下露出的半张脸孔冷若冰霜,唯有一双清澈的眼眸亮得惊人,如同子夜寒星,正专注地凝视着玄真观后殿模糊的重檐轮廓,以及偶尔掠过庭院深处那片荒草间的细微痕迹。
她一言不发,右手修长的食指却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腰间鸳鸯刀的冷硬刀柄,左手袖中几缕肉眼难辨的微光悄然一闪——那是淬毒的银针已扣在了指尖。
“此处,非善地。”她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如同落叶坠地,却带着霜雪般的冷峭。
三人身形微动,如三道无声的轻烟,紧贴着湿冷滑腻的墙根,无声无息地潜入内院。
刚转过影壁,一片混杂着喧嚣酒气的暖红光线裹着刺鼻声浪扑面砸来!
只见后殿中央,一个半塌倒的巨大三清泥塑木胎几乎被当成了屏风。
泥塑断臂少头,神座上污迹斑驳。下方却是另一番灯红酒绿、乌烟瘴气的景象。
昔日清静道观,此刻成了污浊魔窟。
院中本应焚香的青铜三足鼎被打翻在地,香灰泼洒,覆在枯草断枝之上。月洞门后的大殿前庭,景象更是不堪。
数张方桌胡乱拼凑于庭院中央,油灯昏暗,映照着一地狼藉。
啃剩的鸡骨、倾倒的酒坛、零落的骰子随处可见。
酒气、汗酸气混合着未散的香烛余烬,形成一股浑浊难闻的气息。
原本供奉神像的主殿大门洞开,隐约可见神龛前三清祖师彩绘泥塑蒙尘结网,竟有几只沾满油腻的空盘碗碟随意搁在供案之上!
几件被揉作一团的破烂道袍被丢弃在角落里,无人问津。
肃穆之地,染此腌臜秽气,直叫人胸中作呕。
十几个玄冰卫围坐桌旁,个个面挂潮红,眼布血丝,显是酒至酣处。
他们剥去象征身份的白色面罩和护肩,露出或彪悍或阴鸷的面容,觥筹交错,呼喝震天,污言秽语不绝于耳。
间或有醉醺醺的玄冰卫,竟将那青玉磬、红木鱼槌等法器持在手中击打嬉闹,发出刺耳噪音,亵渎之意昭然。
更有一人,正揪着一个道士的衣领强行灌酒,那道士面色惨白,身躯抖似筛糠,道髻松散,拂尘跌落泥中,口中诺诺告饶,却引来一阵更加放肆的哄笑。
“老牛鼻子,喝!喝干了这碗酒,赏你一块‘雪莲丹’尝尝!”
一名络腮胡玄冰卫喷着浓重的酒气,声如破锣,将那惊惶失措、涕泪横流的中年道士拉拽着灌酒。
主位上相对清醒的头目状人物则拍桌大笑:“哈哈!痛快!还是这岭南地界的黄酒够烈,比咱们塞北的马奶酒带劲!这鸟观虽然寒酸,好歹是个遮风挡雨的窝!来,再喝!”
说罢将一只粗瓷大碗碰得山响。
更有甚者,口齿不清地唱着俚曲小调,满是淫邪意味。
暗影之中,鹿呦柳眉紧蹙,俏脸含煞。她天性纯善,最见不得恃强凌弱、亵渎神明之事。
眼前的腌臜景象与那道士的悲惨模样,让她纤手不自觉地紧握成拳,若非陈潜以眼神制止,几乎便要动手。
她咬着樱唇,眼中怒火燃烧,低声切齿道:“亵渎三清,欺凌道门,玄冰卫真真该死!”
阿篱则依旧如冰雕玉砌,靛蓝头巾掩映下,只余一双清冷眸子于夜色中闪烁着微芒。
然而她拢在袖中的手,指节分明地按在腰间淬毒银针之上,目光锁定那被欺凌的道士,如同一柄即将出鞘的冰刃。
空气中有股几乎难以察觉的寒意,正从她周身悄然弥漫开去。
陈潜面色沉静,那双深邃的眼眸,锐利如鹰隼俯瞰狼群,映照着观内跳跃的昏浊灯火与群魔乱舞。
他心如电转,目光缓缓扫过全场每一个玄冰卫的身影、动作、气息分布。
那主位头目身侧放着一柄沉重的厚背砍山刀,此人筋骨粗壮,应是劲敌;院角两名并未多饮、静立值守的白甲卫士神情警惕,目光锐利;还有那个背对大殿、正用油污袖子抹着兵刃的家伙,其手法稳定老练……
每一个细节,都在陈潜脑中快速形成一张无形的战斗图谱。
他一手轻按鹿呦微微颤抖的肩膀示意冷静,一手却在袍袖中缓缓提聚真气,掌心内敛,隐带风雷之威。
恰在此时,异变陡生!
那个被灌酒的中年道士似是不堪折磨,猛地挣扎开来,噗地将口中辛辣黄酒喷了对面玄冰卫一头一脸!
那满脸络腮胡的玄冰卫猝不及防,被喷了个正着,顿时勃然大怒,酒也醒了大半!
“狗东西!你敢吐老子!”他怒目圆睁,脸上酒水和怒火交织,反手就是一个凶狠耳光!
“啪”地一声脆响,道士惨叫着踉跄跌倒。
“找死!”其他玄冰卫见状,纷纷起身,狞笑着围拢过去,有的抽出腰间雪亮的短柄冰棱刃,有的提着酒坛,分明要拿这可怜人泄愤耍乐!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陈潜眼中寒光如冷电乍现,低喝一声:“动手!”
他的身影如同冲破黑暗的惊鸿,从檐角骤然跃下!凌空一掌虚按,一股无形雄浑的掌风已然凌空罩下,目标直指主位那个提刀头目!
同时口中舌绽春雷,声震庭院:“玄冰妖孽!道门清净地也敢污秽!”
这一声喝,并非只为示警,更蕴含着精纯内力,震得数名酒酣耳热的玄冰卫气血翻腾,头晕眼花!
酒坛落地、骰子乱蹦,霎时场中大乱!
鹿呦身影如穿花蝴蝶,紧随着陈潜疾射而出,指尖早已捻起数枚细如牛毫的银针!
银芒一闪,悄无声息地射向那两个一直保持戒备的角楼守卫!认穴奇准,专打关节与昏睡要穴!
阿篱则是彻底融入了黑暗,她的动作更像一道鬼魅般的烟雾,无声无息地贴地滑行,在混乱人群的阴影中掠过。
苗疆特有的轻身功夫让她形同幻影,素手轻扬,两点星芒般的淬毒银针悄无声息,分取那试图拔冰刃对付倒地道士的络腮胡壮汉,以及主位旁边一名欲吹哨示警的小头目!
庭院之中,登时乱作一团!
惊呼声、怒骂声、酒坛碎裂声、兵刃碰撞出鞘声、被点中穴道后发出的闷哼倒地声交织在一起!
那提刀头目虽然武功不弱,却被陈潜先声夺人,又临空一掌磅礴内力罩定,顿时手忙脚乱,仓促间举刀格挡,被掌风迫得连连后退,撞翻桌椅!
其余醉醺醺的玄冰卫更是不堪,或头晕目眩被鹿呦银针轻松制服,或醉眼朦胧间被阿篱鬼魅般贴近,纤纤玉指拂过便软倒不起。
那络腮胡壮汉和小头目更是哼都未哼一声,便如遭无形重击,直挺挺倒下,面皮发青,显然中了剧毒。
唯有那主位头目与两名角落守卫反应最快,仓促间结成一个小小的三角阵型,挥动着兵器试图稳住阵脚。
但这三人眼中同样充满了震惊与茫然——他们根本不明白这三个如同神兵天降的煞星到底是从何而来!
战斗起得快,结束得也快。
转瞬间,偌大的庭院之中,只剩粗重的喘息和低低的呻吟。
十几个玄冰卫连同几个助纣为虐的道士歪七扭八倒了一地,或穴道被制无法动弹,或中毒昏迷不省人事,还有几个被余波扫到,兀自抱着头呻吟翻滚。
唯有那主位头目和一名功夫最好的守卫,虽兵刃被陈潜掌风震飞,虎口崩裂,但凭借深厚根底和一身精良冰蚕丝护甲硬抗了下来,被陈潜以指风遥遥点住要穴,僵立当场,面如死灰,眼中满是惊骇地望着眼前这个面容冷峻的青年。
尘埃落定,满院狼藉更甚。陈潜立在满地的腌臜污秽之中,扫了一眼角落那件沾满油腻和脚印的破烂道袍,脸色却如同覆盖着一层深秋的寒霜。
鹿呦连忙去扶那被灌酒的中年道士,喂他服下安神丹药。阿篱则无声地警戒四周,袖中毒针在指间隐现。
“三清在上,却见如此污浊。”
陈潜看着脚下翻滚的酒渍和碎裂的盘碗,再望向那蒙尘神像,声音低沉,一字一句都蕴含着冰冷的怒意,
“玄冰教……当真是从骨子里烂透了。”此景此情,更坚定了他心中涤荡群邪、还世道清平的决心。
接下来,便是该从这些腌臜之徒口中,撬问出蒙铁罕下一步的毒计了。
冷月如钩,悬在玄真观颓败的檐角。
破败的道观庭院,污秽犹存。残余的酒气、打翻的油灯气味混着新鲜的血腥,凝结在冰冷的空气中,令人作呕。
那络腮胡的玄冰卫小头目面如死灰,下颌歪在一边,嘴角淌着血沫,眼神涣散地躺在一滩秽物之中。
陈潜方才那一掌如怒涛排云,不仅劈飞了他的厚背砍山刀,更震散了他胸中残存的酒气和抵抗的妄念。
肋骨折断的剧痛让他每一次吸气都像拉风箱,只能徒劳地瞪着上方那张映着残月的清冷脸孔,寒意刺骨。
“说。”陈潜的声音不高,带着山岳倾轧般的重压,“蒙铁罕的爪子伸到揭阳,所谋为何?”
“啐!”小头目咬碎了嘴里的血沫,嘶声道,“休想……老子……”
话音未落,一道细若银星的针尖快逾闪电,瞬间没入他肋下“筋缩穴”!
无声无息,却见那大汉身躯猛地一抽,喉咙里发出拉锯子般的“咯咯”声,整张脸刹那间涨成酱紫色,眼球暴突如鱼,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他的五脏六腑,狠命一拧!
剧痛来得猛烈而刁钻,连哼叫的力气都被瞬间抽空,只剩下无声的、躯体极度扭曲的痉挛,汗如浆涌。
“筋缩一针,能教铁汉筋骨寸寸断裂。”阿篱清冷的声音如同寒潭上滴落的水珠,靛蓝头巾下露出的半张脸波澜不惊。
她纤细的手指间,不知何时拈了一枚极细的银针,针尾一点幽蓝的光华在暗影中微弱流转,宛如索命的萤火。
“咳……嗬……”痛苦挣扎了约莫十息,小头目几乎溺毙在自己的汗水与窒息里,眼中最后一点凶狠彻底熄灭,只剩下纯粹的惊怖。
“我……我不知道大将军的计划……真的不知道……”他喘息如牛,声带嘶哑破裂。
陈潜俯视着他,目光沉冷似万载寒冰:“你们来了多少人?如何勾连?”
“城……城西归化堂的‘接引’点……是……是本堂副座贺兰首座……亲自坐镇……”
提到这个名字时,这小头目面皮神经质地抽搐了一下,仿佛光是“贺兰雪”三个字,就带着无形的寒气,
“她……她命我等以玄真观为巢,监视过往商旅船只,探听…探听‘任家庄’和红船余孽的消息……”
阿篱指尖那点幽蓝毫芒,如同噬魂的毒瘴,悬停在那玄冰卫小头目的面门之上寸许之地。
针尖未触皮肉,冰寒的杀意却已冻得他牙齿咯咯作响。
“接引点……在……城西柳叶巷第三间……挂着‘福记绸缎’幌子的铺子……是堂口暗哨……贺兰……贺兰首座就在后院雅舍坐镇……”
俘虏面如金纸,眼神涣散似溺死之鱼,声音因恐惧而扭曲破碎。
“贺兰雪是什么来路?”
陈潜的声音低沉冰冷,如同浸过寒潭的铁,截断了他断续的招供。
他向前微倾,藏青袍角无声滑过沾着黑泥的地面,将月光下的一方阴影投向俘虏狰狞扭曲的脸,压迫感如山岳倾颓。
提及这个名字,那小头目竟猛一哆嗦,涣散的瞳孔骤然缩成针尖!一股混杂着惊骇与生理厌恶的颤栗,如同被毒蛇舔过脊梁,瞬间席卷了他全身,连肋骨折断的剧痛都似被冻结。
他喉结剧烈滚动,艰难地挤出几个字:
“她……她是大将军座前……左膀右臂……‘诡影双煞’之首……归化罗刹……贺兰雪!”
“诡影双煞?”陈潜眉峰如刀刻般倏然一挑,眼底深处的古井寒潭蓦地翻起惊涛。
他猛地回头,目光如两道冷电与鹿呦骤然投来的惊疑目光在空中轰然相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