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时分,任家庄主厅灯火通明。
巨烛于青铜鹤形灯台上摇曳,暖黄的光晕铺满青石板地,映照着四壁悬挂的刀枪剑戟,寒光凛然间又透出几分农家的粗犷暖意。
窗外,庭院深处几株枫树被霜色染透,犹如灼烧的暗血,无声提醒着烽烟未熄。
厚重的乌檀木大门被两名庄丁推开,步履沉稳的脚步声踏碎了黄昏的宁谧。
“庄主!陈少侠他们到了!”
厅堂中央主位上,庄主任天行正在泡茶,碳火炉锅的火星随着他沉稳的呼吸明灭。
闻声霍然抬眼,如同沉睡的猛虎惊醒,眼底精光乍现,搁下茶壶的手势却沉稳如山岳。
左侧,止水夫人鉴止水已放下手中正在检视的几卷海图帛书,水红劲装在烛光下宛如一泓流动的赤焰,清隽的脸庞线条绷紧,带着久历风霜的坚毅。
大厅两旁,陈墨、徐陌、萧临渊等人在品着茶闲聊。
三人步入大厅,风尘仆仆,却步履从容。
当先一人正是陈潜,藏青直裰洗得微旧,肩背挺直如松柏孤傲。
历经五载风霜,脸上少年锐气尽化为磐石般的沉毅,眉梢眼角添了风刻的痕迹,眸色如幽潭深不见底。
“任庄主!止水夫人!各位大哥!”陈潜距厅堂中央三步处站定,行礼问好。
“好!回来便好!”任天行早已离座大步迎上,声音洪钟般在大厅内回荡,震得烛火微微摇曳。
虎掌重重拍在陈潜双肩,力道沉实如同夯石落地,眼底涌动着毫不掩饰的欣慰与激赏,“华岩寺一战,千里传音,震动江湖!真刀锋所向,鬼魅皆伏!好样的!无愧我辈肝胆!”
他目光在陈潜风尘仆仆的脸上一寸寸扫过,似要看穿这五年磨砺刻下的年轮,最终落在他略显清瘦却愈发坚韧的肩背上:“这身风霜,便是最好的褒奖!坐!”
大手一引,豪气干云。
“晚辈汗颜。”陈潜低沉应道,顺势在客位首座落座,动作不疾不徐,佩剑连鞘解下,轻轻置于身侧几案上,剑囊上磨损的痕迹无声诉说着千里跋涉的艰辛。
鹿呦紧随陈潜之后,莲步轻移,裙裾在烛火下漾开碧水的涟漪。五年时光褪去青涩,眉眼间多了悬壶济世者的悲悯与练达。
她向两位前辈盈盈一福,清音宛如山涧鸣泉:“任庄主,止水夫人,各位大哥好!”
“呦丫头!”任天行虎目瞬间溢出暖意,方才的豪烈尽化为长者的关切,亲自将一碟点心推到她面前,
“净玄师太可好?瞧你这趟奔波,面色都清减了。快尝尝庄里新烘的桂花栗粉糕,添点暖意。”
鉴止水的目光却越过了鹿呦,如同被磁石吸引般,定格在最后那个静立如深谷幽兰的身影上。
阿篱。
靛青的蜡染头巾掩不住她眉宇间初绽的清冷风华。
一袭简洁苗装勾勒出亭亭身姿,肩背挺直如雪岭青竹,自带一股山野的清冽与沉静。
她的脸上没有长途跋涉的倦容,唯有山泉洗过的明净。
然最动人心魄处,是她腰间悬着的那对寒刃——鸳鸯刀!刀鞘古朴,缠着素色丝绦,在烛光下流转着熟悉又陌生的清冷光泽。
鉴止水的目光仿佛被那刀光烫了一下,瞳孔骤然收缩。
五年了。这对曾是亲密战友苏韵的双刀。
此刻,它们安静地悬在一个少女腰间,映着跳跃的烛焰,寒芒吞吐间,隐隐竟透出几许苏韵生前那“流云水袖、惊鸿照影”的刀意神韵!是错觉?
还是苏韵的英魂,竟附着在这利刃之上,透过这双沉静的眼眸,凝视着未竟的抗元之路?
“好!双刀有主!韵儿…在天有灵,亦可含笑九泉!”
鉴止水的声音铿锵,似竭力压制着翻涌的心潮。
她猛地端起面前滚烫的茶盏,如同饮下最烈的烧酒,仰头一饮而尽!
水红劲装随着动作如怒涛起伏,眸中凌厉精芒暴涨,仿佛一头被唤醒了血性、亟待扑向仇寇的浴火凤凰!
行礼完毕,静立厅中的阿篱,在那句“韵儿…含笑九泉”出口的刹那,纤细的身躯几不可察地绷直。
靛青头巾下,沉静的眼眸深处仿佛有幽光流过,瞬息便归于深潭般的平静。
她默默上前一步,对着鉴止水,双手虚抱胸前,做了一个简洁如深谷回音的苗疆祝祷手礼,微微躬身。
腰间的鸳鸯双刀随着她的动作,在静默中流泻出两道惊心动魄的弧光,如同无声的誓言。
陈潜默默注视着这一幕,捧起热茶。
杯壁滚烫,暖意透过指尖,却难以驱散胸中那凝结了五载的霜雪。五年前潮州府城的血战与重阳百花寺后山松风的幽咽,仍在心头交织回响。
杯沿雾气氤氲,模糊了他此刻深邃如古潭的眼神。
“三位此次游历归来,务必在庄中畅叙旧情。”任天行轻捻颔下坚硬如钢针的长髯,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
陈潜捧着热茶,却未入口,只借着那暖意熨烫指掌间五载霜尘。他抬首,目光从每张写满关切与凝重的脸上掠过。
任天行魁伟如山的身躯稳如磐石。
一盏滚烫的浓茶在他粗粝如古树盘根的手掌中氤氲出渺渺白气,深邃眼眸扫过厅中众人。
那目光如同寒山寺深夜破云而出的一线月光,将众人脸上每一丝战栗、焦灼、激昂都照得纤毫毕现。
他缓缓放下茶盏,沉厚的声音带着金铁交鸣的质感,如同巨石投入沉寂已久的深潭:
“蒙元凶锋,已抵潮汕。玄冰教左使贺兰雪再次亲率冰刀卫入潮州,其意不言自明——我任家庄这块硬骨头,终究是入了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
他稍顿,声调压得更沉,“首当其冲者,衡山派,覆灭!”
“半载之前,”任天行目含怒火,“衡山祝融峰,一夜之间化作修罗屠场。元廷以‘私通义军,藏匿钦犯’之名,遣归化配合投靠蒙元的‘黑风十二寨’悍匪,猝然发难。吴明掌门率弟子据守,剑阵未成便遭火油焚山、毒烟灌洞。门中精英拼死血战至天明…三百余口,横尸绝壁,悬尸崖口示众。黑烟蔽日三日不散…”
他眼中凌厉光芒一闪而逝,指尖无意识地在坚硬楠木扶手上刻下深痕,“黑风寨寨主‘催命阎罗’段九,已奉蒙铁罕之命,接管衡山门庭,广招江湖败类,立‘五岳巡检司’,专司清剿我大宋遗脉之责!”
烛火猛地一爆,映亮任天行虬髯戟张的脸。
他一只铁掌紧握茶盏,骨节噼啪作响,青筋条条贲起如同蛰龙盘绕,那景德御窑的白瓷竟被无声捏裂,温热的茶水混着碎瓷从指缝间滴落,砸在青石板上晕开暗红血迹也似的水渍。
“北地烽烟未靖,鞑虏爪牙肆虐沿海的密报,半月前已由神机门鹰信递至。玄冰教、归化堂,已悄然分批潜入潮州海域……”
他每念出一个名字,虎目便寒上一分,桌下紧握的拳头上青筋盘结如虬龙,“任家铁锚虽锈,脊骨尚存!然此战非比寻常,须得未雨绸缪,砺刃以待。陈兄弟此番淬炼归来,功力想必精进,神机门后续方略几何?五寨盟、红船…可能再有合力之机?”
话音落下,大厅只余烛芯噼啪的爆响,众人的目光皆如铁钉般钉在陈潜身上。
“还有一事,更为蹊跷。”徐陌接住任天行的话,继续控诉,“江南神拳门、太湖飞鱼帮、湘西排教…这半年来,三个素无紧密往来的一流门派,一夜之间精锐尽丧!江湖传言纷纭,道他们皆是闭门练功走火入魔…然死者印堂紫黑,七窍渗出黄水,全身无其它显伤,此状…”
他目光如冷电转向鹿呦,“绝非寻常内力反噬,倒似…”
鹿呦秀眉倏地紧锁,脸色在烛光下白了一层,樱唇微启,无声地吐出二字:“断魂引!”
“断魂引?”萧临渊猛地一拍桌案,浓眉倒竖,“他娘的!又是武弋这狗贼?”
“蒙铁罕那元狗,磨快了刀牙,更疯癫了!”他重重拍案,厚实檀木桌面应声裂开一道细纹,
“自打五年前血洗红船湾没能绝了我等根基,他转手就拿沿海三十六渔村填了血池!”
他目光如刀子般刮过每个人脸,“屠刀下的父老,尸骨烧成的灰,把三娘探海崖下的礁石都染透了一层白!”
角落里,陈墨捻动竹制算盘的枯指倏地一滞。
他抬起那张清癯文弱的脸,昏黄灯影下眼眶深陷,浑浊的眸光深处有暗火跳动,声音却压得极低,带着文人特有的切齿恨意:
“归化堂的妖僧伪尼散入市井,毒瘤疯长。泉州、明州、番禺城,蒙元铁蹄过处,青楼广厦平地起,暗娼酒肆连营开…我派人暗查,光是潮汕一路,被那归化堂邪法害得家破人亡、卖儿鬻女的良民……”
他喉头滚动,声音几不可闻,指尖颤抖地拨了一下算盘上珠,“三九二十七条人命,二十七户!”
“啪嗒!”一粒算盘珠子因颤抖被无意拨动,脆响落回木框,在死寂的大厅里突兀回响。
一股腥甜猛冲上鉴止水的喉头,被她死死压住。
她眼中寒芒爆裂如惊涛拍崖,双手攥住案几边缘,骨节捏得惨白。
案上一只古旧的小铜锚镇纸仿佛有了生命,映出她眼中翻滚的杀意。
她猛地抓起铜锚,“咔嚓”一声脆响!硬生生从底座的缝隙处拗断,裂开的铜茬在烛光下闪烁着刺目的锐光:
“鞑子要掘我们祖坟!要抽汉家的脊梁骨!要断我们的根!归化堂?那不过是迷魂散!蒙铁罕最终要的,是用他蒙元的马鞭,鞭笞这万里河山!让汉家血脉,世世代代做他刀下驯服的绵羊!”
她嘶声,声浪撞击着梁椽,震得烛火狂舞。
厅堂之内,群情汹涌。
复仇的怒火混杂着国破家亡的切骨悲痛,在每一位铁血男儿和巾帼英豪的胸中翻腾冲撞,烧灼着每一个嘶吼喷溅的肺腑。
如同地底奔涌千年的岩浆陡然遇见了发泄的裂口。
一道道燃烧的目光,或悲愤、或狰狞、或决绝,最终如同淬火的箭矢般交汇,汇聚在主位之侧那位一直静默如山的身影上——陈潜!
他端坐于席上,身姿挺拔。
五年的风霜在这张清俊的脸上刻下多少沧桑痕迹,也将他从前的锐气洗练得如同深潭古玉,只余下一片沉静的深邃。
藏青的衣袍洗得微微发白,沾染着长途跋涉的风尘。
案几上那柄裹在粗布剑囊中的“朝天剑”,在满堂跃动如鬼魅的火光中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