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如刀,绞起官道浮尘,卷作漫天昏黄的烟龙。
五骑健马踏碎沉寂,自莲华山深谷箭驰而下,蹄声擂鼓,直奔山脚官道。
当先一骑,楚飞身躯魁梧如山岳,皂袍迎风猎猎狂舞,环眼布满血丝,灼灼目光如电,紧锁官道尽头——正是自神机门星夜兼程赶至的楚飞、云朝烟、杨展武、萧临渊与如烟五人!
“蹄声如许之急!楚大哥心中必是油煎火燎!”云朝烟素白罗衫紧裹,秀眉深蹙,对身旁如烟低语。
虽未出声,她心中那根弦,也已绷紧欲裂。
杨展武端坐鞍上,身形挺直如标枪,风尘难掩其眉宇间逼人的冷峻,锐目扫过前方路旁低声道:“近了!前方似有歇脚之地。”
萧临渊一手控缰,一手习惯般按紧腰间九环大刀刀柄,浓眉拧作一团,瓮声道:“他娘的!这官道静得古怪,静得让人心头发毛!陈兄弟和苏姑娘就在前面,只盼……只盼他们安然无恙!”
语声粗豪,却难掩其中一丝颤栗。
如烟绯红衣袂在风中微扬,默然不语,只那双深若寒潭的眼眸,穿透风沙,死死盯住官道旁一处简陋客栈的朦胧轮廓。
腰间红绫软剑穗梢,无风自颤,似与主人那不动声色的外表下汹涌的心绪相应和。
“驾!”楚飞猛地一声暴喝,鞭梢裂空炸响,座下骏马四蹄腾空,如离弦劲矢,当先直扑那山坳孤悬的客栈!
甫至近前,五道目光齐齐锁向客栈外的马桩。
三匹神骏健马正系桩嚼草,其中一匹黑马鞍辔式样,楚飞一眼便认出。
“马在此处!”楚飞声如霹雳,勒马急停,那马痛嘶人立,他已如大鹏般自鞍上翻掠而下,双足重重顿在客栈门前泥地上,激起一片尘土。
“二弟!妹子!可在里面?!”喝声滚滚,身形已似狂飙冲门而入!
身后四人如影随形,先后涌入这狭小幽暗的陋室。
室内光线昏瞑,土腥混杂着劣茶的苦涩气息。角落一张破旧方桌旁,三条人影默然围坐。
青衫磊落者,正是陈潜。他背门而坐,腰背挺直如孤峰劲松,却透着一股深彻骨髓的疲惫与沉重,仿佛刚自万钧重压下跋涉千里归来。
手边一盏粗陶茶水早已冷透,未曾沾唇,只目光凝定于桌面,似已穿透木纹,望向了那片血染的山巅。
身畔鹿呦,鹅黄衫子皱褶凌乱,鬓发散落,娇小身躯蜷在条凳上,双臂紧抱药囊,下颌轻抵膝头,失焦的眸子茫然望着地上摇曳的灯影。
她旁的阿篱更为沉寂,靛蓝苗疆头巾裹紧头颅,唯露出一对深不见底的大眼,死死盯着桌上一点明灭跳动的火光,仿佛要从中窥见吞噬莲花坪的血火真魔。
“二弟!”楚飞炸雷般的呼喊撞在土墙嗡嗡回响,虎步抢至桌前。
急切目光扫过三人疲惫形骸,再问如雷鸣:“二弟!何以至此惨状?莲花坪上究竟生了何等变故?苏妹子何在?其余人等呢?可……可还安在?”
油灯猛跳,炸起几点星火。
“大哥……”
陈潜缓缓抬首,那双眸子宛如两口汲取了整座莲华山寒气的枯井,悲恸已凝成冰晶。喉结艰难滚动,声音沙哑如砾石相磨:“莲花坪……没了。”
这几字裹挟刺骨寒气,瞬间弥漫狭小污浊的空间。桌上油灯火苗惊悸般骤然一缩,光影在众人紧绷如弓弦的面容上扭曲乱舞。
“甚么?!”
楚飞伟躯剧震,按在桌上的五指陡然陷进寸许厚的硬木之中!木屑簌簌迸飞,环眼充血欲裂,须发戟张:“谁人下的毒手?!!!”
“胡大哥、崔前辈……皆已……殉难。”
陈潜语声沉痛如铅锤落地,“陈麟、庄通、司马鸿、陆昆、赵毅、李寒衣……六位寨主生死不明,恐已陷敌手!苏韵妹子……下落杳然!”
“到底是何方恶贼?!”萧临渊一脚踢翻条凳,厉声如虎吼,“莫非又是那鞑子归化堂的狗腿?!!”
如烟绯红身影凝立如塑。烛光在她冷玉般的侧颜跳跃,唯腰间红绫软剑流苏无风自颤,泄露着心底万顷惊雷。
目光扫过桌上那只被鹿呦攥得指节发白的药瓶,掠过陈潜青衫襟口凝成绝望暗紫的血痂。
“我等……终是迟了一步……”
陈潜眼角浊泪滚落,狠狠抹去,眉宇间杀气凝成冰霜:
“只救得胡天刀大哥一息尚存……听他……听他诉尽血战惨况……亲见那玄音观殿前……苏韵……苏韵率领最后未中毒的兄弟……以血肉之躯……力拒强敌……”
云朝烟身形一震,急问:“苏妹妹究竟如何了?”
杨展武声音低沉,字字却似玄铁珠落玉盘,压下满室躁动:“血仇如山,自当血偿。然则——”
他那清冷如古潭的目光缓缓掠过楚飞赤红的双眼、萧临渊狂跳的怒眉、陈潜紧抿的唇角,“刀锋该指何方?血债又该向谁人讨取?”
屈指轻叩尚存的半片桌面,声声如定军心鼓:
“‘冲霄鹤’司马鸿何等机警!黑旗会李寒衣鬼神难觅!他们竟被一网成擒,非但内奸作祟,敌情更如深渊难测!莽撞行事,不过是飞蛾投火!”
楚飞怒焰窒了一窒,浓眉紧锁。萧临渊喘着粗气,刀柄几欲捏碎。陈潜眼底寒芒一闪。
“四哥此言何意?”云朝烟玉手按紧刀柄追问,水眸亮似寒星。
杨展武脊背孤直如枪,“首在查明内贼司马图勾结元狗、施行毒计的全貌!其二——”
他骤然昂首,目光如双刃出鞘,直刺陈潜眉心,
“当知那伯颜察儿生擒五寨主却未尽戮,定有深谋!囚于何处?是为诱我等入彀?抑或……别有所图?”
一掌按落桌沿,声如金石交击:“此二处关节未明,纵率千人血战,亦是自陷死局!”
陈潜默然。眼前尸山血海再次翻涌。
司马图那阴戾刺耳的狂笑穿耳而过——“伯颜察儿总管……许了我整个岭南武林盟主之位!”
……是了!五寨主武功卓绝、雄踞一方,于伯颜察儿这老贼,岂肯轻易毁去?定是握在掌中的重注!
他猛然抬首,眼底深处两点幽火燃起:“杨兄洞若观火!五寨主羁押之处,正是元狗的咽喉!当遣轻功绝顶、心思缜密之人,探查潮州府!此事……”
“我去!”楚飞终于爆出一声低吼,铁掌重重按在陈潜肩头,“老子去把那司马图狗头剁了!”
杨展武摇头:“楚兄弟肝胆照人,威名显赫,甫入潮州府便是众矢之的。”
目光如寒潭扫过如烟,落向云朝烟腰间的双刀,“此行贵在潜形隐踪、暗辨风色。云姑娘与如烟女侠身法灵变,心思锐敏,更兼易容潜行之能……”
语未竟,如烟已悄然立起。绯衣微动,腰下剑穗低垂,冷眸直视陈潜:“如烟愿往。”
四字清冽,沉如磐石。
陈潜垂首,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腰间“朝天剑”那粗砺的剑穗。
灯影在他面上投下沟壑,胡天刀临终泣血怒目、崔百草紧攒“错”字的模样在脑海翻腾。
那无力挽狂澜的痛彻,比“千丝绕”更甚地噬咬心腑。
“不可!”
陈潜蓦然抬头,声不高,却似沉铁砸破坚冰,瞬间压下室中气息,
“司马图为虎作伥,毒计迭出,潮州府已成蛇虺盘踞之穴。敌暗我明,正面对敌已徒然。二位姐姐前去,纵使艺高,终究是单骑闯阵,羊入虎口!”
“韵儿下落未明,胡大哥喋血玄音观,皆因我迟归一步!痛彻心髓!焉能重蹈覆辙?”
他眼底血丝更密,喉结疾滚,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战栗:
“潮州府今非昔比!归化堂虎视眈眈,密宗妖人、玄冰教爪牙环伺!更有司马图那厮!深谙三山七寨底细,阴鸷毒辣,暗箭难防!
昔能以毒酒欺天下英雄,岂无周密布置?此刻潮州府城内外,只怕已是龙潭虎穴,专待我等自投罗网!”
一掌重重按在桌面那半凝血迹旁,震得粗陶碗嗡嗡低鸣:“诸位!此番探查已是步步杀机!若二位姐姐稍有闪失,再陷绝境,我等难道要重演今日……坐听噩耗、心如刀绞?!!”
室中一时静极,唯闻粗重喘息与油灯爆裂轻响。
楚飞胸口起伏如擂破鼓,终是红着眼嘶吼:
“二弟说得是!他奶奶的,要去,便大伙儿一齐闯它一闯!趁那狗贼们弹冠相庆、疏于防备,把刀尖直抵他伯颜察儿的心窝!”
萧临渊猛地一拍刀柄,环眼瞪圆:“老子咽不下这口窝囊气!同去!”
杨展武眉头微锁,冷静不改,声如磐石:“陈兄弟所虑周详。然我等聚首,声势浩大,同入虎穴,一旦暴露……”
陈潜截口道,眼底寒光闪烁:“正因声势浩大,才不可硬撼!只宜——乔装潜行!”
指尖划过冰冷血痕:“伯颜察儿,自认智珠在握,此际定忙于庆功揽权,榨取‘盟主’虚衔之利!戒备再密,亦必有疏!此乃破绽良机!”
目光如电扫过众人:“乔装潜入,有三利!”
“其一,敌知七寨虚名,不识我等真容!除武弋、司马图等寥寥几人,其余爪牙,安能辨识?”
“其二,人多眼杂反易惑敌!或为行商,或扮走卒,或充流民,分头散入,耳目广布,胜于一人独闯!”
“其三,”陈潜声转沉凝,如击玉碎,
“亦是紧要!一旦查实五寨主确囚府衙,若得良机……”
环视众人,字字如凿:“合我九人之力,或可施以雷霆手段,攻其不备,直捣牢笼!”
“劫牢”二字石破天惊!楚飞先是一怔,随即独眼精光大盛:“好!干他一场!这买卖做得!”
云朝烟与如烟对视一眼,前者微微颔首,鞘中鸳鸯刀仿佛无声低吟。杨展武沉吟少顷,缓缓道:
“此计……若行得奇、快、狠,或有成算。然准备须万全。”
目光掠过鹿呦与阿篱。
鹿呦轻拍药囊,俏脸坚毅:“毒药暗器药石俱备。阿篱妹妹的蛊虫亦能收奇效。”
陈潜见众意渐决,心中紧弦稍松。
望向杨展武、楚飞、萧临渊:“此计行险,更需一位洞察明断、稳若泰山的兄弟坐镇中枢,调度四方。杨四哥……”
杨展武迎上目光,微微颔首:“分所当为。”
陈潜深吸气,指向窗外朔风呼号的黑夜尽头:
“夜色已深,权宿一宵。明晨启程,分作两拨,假扮贩运山货行商,自水路码头入潮州府!”
声如斩钉截铁:“自明日起,刀剑藏锋!我等眼中,唯有蝇头微利,不识江湖!”
朔风怒卷官道,将客栈檐角残破气死风灯吹得吱嘎乱响,灯罩内豆焰在墨色中摇曳挣扎,映得窗纸昏黄如鬼影。
楚飞猛然坐起,窗外天穹仍是蟹壳般阴郁的青色。他踏出房门,呵气成霜。
廊下寒气砭骨,杨展武灰布短打,怀抱双枪似抱寒铁,已在院中如松静立。
萧临渊蹲踞井沿,“噌噌”磨砺他那九环大刀,砂石声中火星迸现于黎明前的幽暗。
“二弟呢?”楚飞环眼扫过庭除,心头蓦地一沉。昨夜议定今晨启程,陈潜那厢房却门户紧闭,死寂无声。
云朝烟与如烟联袂步出,荆钗布裙掩去三分英气,眉间凛冽未消。鹿呦牵着阿篱,亦换粗布衣,药囊紧系腰间。
“陈大哥?”鹿呦轻叩房门,无应。
素手一推,门竟虚掩——屋内空空!床铺整齐,染血青衫已不见,唯余血腥与松烟墨气混杂未散。
“店家!”楚飞声如闷雷,震得柜台后瞌睡老掌柜猛然惊起。
“客…客官有何吩咐?”老掌柜揉着惺忪睡眼。
“昨夜那穿青衫的公子呢?”楚飞一步踏前,魁梧身形几乎遮住了柜台的光。
“青衫客官?”
老掌柜茫然,忽忆起,自油腻算盘底抽出一方折叠齐整的白麻布,“是了!鸡鸣头遍,那位客官便策马而去,留下此物,托付楚爷。”
楚飞一把抓过,入手微凉,纸上墨痕犹湿,力透纸背:
大哥、诸位手足:
血仇如岳,刻骨锥心。韵儿杳然,五寨主入彀,皆因愚弟迟归一步,未能力挽狂澜。此恨此痛,万蚁噬心。
不告而别,非轻义弃友,实为周全之策。
潮州府已是蛇穴,伯颜察儿踞此布罗网,司马图甘为伥鬼,明暗交叠,杀机弥天。欲破此局,断不可令七人同陷,为敌所乘。
愚弟孤身先探,如锥试囊,若遇不测,或可独脱,然七人同至,一旦网成,玉石俱焚矣!
诸兄依昨夜计议,乔装分路入城,凭杨四哥调度,广布耳目,静待其时。
入城后,以南城‘福临’货栈或‘广源’茶楼为聚首之地。
愚弟此去,或寻韵儿踪迹,或探五寨主囚处,必有所获。珍重万千!
弟潜顿首
楚飞捏信五指骨节作响,青筋虬结,喉中低吼如困兽:“二弟!你……你又……!”
“楚大哥,此信……”
云朝烟急步上前,素手轻按其臂,目光却在“万全之策”、“玉石俱焚”几字上凝住,指尖微颤,仿佛触到字里行间那份隐忍决绝。
“陈少侠此举……”
杨展武声如冰泉淌过石面,眼底掠过赞许与凝重,“看似独行,实为臂助。孤身陷阵以明敌暗,留我等为生力奇兵……此等苦心,我等岂能辜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