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卷过千嶂暗林,寒鸦啼声凄厉,如泣如诉,在空寂的山谷间回荡。
冬月初的莲花山麓,蹄声如雷,三骑快马撞破重重寒雾,沿着崎岖山径狂奔而上。
山路蜿蜒如蛇,两侧枯枝虬结,在阴沉苍穹下勾勒出狰狞鬼影,扑面而来。
当先一骑青衫磊落,正是陈潜。
他双目锐如鹰隼,扫过坑洼泥泞的山径——蹄印交叠深陷,断枝零落如麻,路边的乱石之上,竟凝着触目惊心的紫黑血痂!
“快!再快些!”陈潜一声低喝,身形伏低,青衫在凛冽风中猎猎作响,如同翻涌的愁云。
他死死盯着前方云雾缭绕的峰顶,心头那股不祥的预感,沉甸甸如巨石下坠。
自入莲花山以来,处处透着诡异。
寻常商旅绝迹尚可归咎于寒冬,然而在这穿云寨理应严密巡查的山道两旁,竟赫然显现出杂乱而密集的马蹄印与人踪脚印,道路两旁荆棘灌木倒伏无数,显见曾有大队人马踩踏而过。
更令人心悸的是,道旁散落着被撕碎的布缕与模糊不清的黑紫色痂块,分明是凝固的血迹混着污泥。
这哪里是结盟大会的盛况?分明是战阵过后,劫后的狼藉景象!
“陈大哥,”身侧传来鹿呦压抑的声音。
她紧抿着失去血色的唇瓣,冻得发白的小脸上写满忧虑,一边控缰,一边凝神辨识残留痕迹,
“脚印错杂沉实,蹄印深陷泥中,还夹杂着……拖曳拖痕……此地分明经历过一场激战!似有大队人马围攻抢关!”
稍后一步的阿篱,靛蓝头巾压得更低,只露出一双沉静如渊、古井不波的眼眸。
她小巧的鼻翼微微翕动,似在捕捉风里残留的气息,旋即伸出小手,无声却精准地指向左侧山壁下方。
乱石之后,几具劲装尸体被人草草遗弃,脸上犹带着死前的惊骇惨怖,致命伤口处皮肉翻卷,豁口粗糙,显是被乱刀疯狂砍斫所致。
尸体旁散落着数柄折断的兵刃,刀口卷曲,矛杆碎裂。
陈潜的心,瞬间沉入万丈寒渊。
莲花坪,就在上方!
寒风砭骨,呜咽着卷过险峻嶙峋的鸟道口。
这本是穿云寨傲视群雄、一夫当关的咽喉锁钥,此刻却浸透着一片令人心悸的死寂。
石坪前乱石崩飞,本是屯兵扼守之所。然而,昔日里甲士呼喝、寒锋如雪的景象荡然无存,唯余满地狼藉,刺人心魄!
几具身着褐黄劲装、胸口绣着飞鹞徽记的尸身,以一种扭曲绝望的姿态倒伏在地。
黑紫色的血早已凝冻成冰,与坚硬的山岩冻结一体,如同最悲惨的雕塑。
一名虬髯壮汉怒目圆睁,筋肉虬结的右手死死攥着半截熟铜棍,棍身竟深深嵌入另一具玄冰教装束尸身的胸骨,两人至死纠缠,同归于尽。
残破的“穿云”字旌旗被朔风撕扯,斜斜插在冰冷的石缝中,猎猎作响,更添几分塞外的肃杀与苍凉。
陈潜第一个滚鞍下马,青衫紧裹着他如铁铸的身躯,足尖点在覆满血污与薄霜的地面,落地无声。
他的目光如铁锥,牢牢钉在石坪侧后、那隐没于峭壁幽深阴影下的狭窄鸟道入口——此乃登顶莲花坪之唯一通路!
“情况不妙!”他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针,穿透呜咽风声,刺入鹿呦与阿篱耳中,
“庄大哥治寨森严,此鸟道更是命脉咽喉!纵使血战力竭,败退之际,此咽喉之地也必留死士精锐殿后,阻敌追赶!何以今日…竟无一兵一卒看守?连示警机关亦无声息?!”
鹿呦紧随其后飘然落地,黛眉紧锁。她避开地上横陈的僵冷骸骨,纤足轻点,已至鸟道入口之下,仰首凝望。
那鸟道高悬,仅容一人侧身而过,湿冷墨绿的苔藓覆盖着石缝,向深处弥漫着翻涌不定的、白茫茫的浓雾,仿佛通往幽冥的缝隙。
峭壁千仞倒悬眼前,映在她清澈的眸子里,焦急与深重的忧虑交织其中。
“陈大哥所言极是!”她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颤,“此等绝险之地,纵是死绝也该留人!岂能……岂能任此通途大开?!”
阿篱最后一个落地,身形轻悄。
靛蓝头巾下只露半张小脸,那双澄澈见底的眸子,不看死尸,亦不察鸟道,反而细嗅着冰冷污浊、混杂着血腥与焦土的气味,同时低下头,凝注脚下混杂的血泥、枯草与冰碴。
小手无声无息探入腰间那只布满篾纹的药囊深处,捻出几点微不可察的灰白药粉,悄然洒落地面。
片刻后,她步至陈潜与鹿呦身侧,声音如幽谷冷泉,清澈而笃定:“毒……混着血……很久了,两日……或三日?……上面……有更浓的,味道……极凶。”
她目光抬起,投向鸟道尽头那翻腾不止的浓雾深处,如同那里盘踞着择人而噬的洪荒巨兽。
陈潜面色如寒潭,心头那不祥的预感已凝成万载玄冰。
他不再言语,足尖在泥地一枚卷了刃的断刀上一勾一挑,“铮”地一声轻鸣,刀身已弹起半尺。
袍袖轻拂如流云,一掌轻轻拍出,柔和掌力隔空送出,那断刀顿时化作一道厉电,发出刺耳的破空锐响,直射向鸟道入口上方悬垂着的那根粗如儿臂的铜铃警索!
那绳索直通峰顶警钟,乃穿云寨遇袭示警的紧要机关!此索一牵,铜铃剧震,声传数十里!
断刀去势如虹,“噗”一声,深深钉入鸟道上方的嶙峋石壁!离那铜铃绳索尚有三尺之遥!刀身兀自“嗡嗡”震鸣不止!
然而,鸟道之上,依旧死寂如坟。
无弓弦惊响,无滚木擂石砸落,更无那预料中撕裂长空、警醒全山的金铁鸣声!
“上坪!”陈潜一声断喝如惊雷,身形已如巨鹤冲天,足尖在覆满薄霜的嶙峋石面上连点数下,青衫鼓荡如青云直上,几个起落,已飞掠入那悬于绝壁的险峻鸟道。
鹿呦将贴身藏着“破煞涤髓丹”玉瓶的衣襟按得更紧,纤腰如柳枝般一拧,提气纵身,紧咬陈潜的身影奋力攀援。
山风疾卷,扬起她额前几缕碎发,露出光洁额头上细密的晶亮汗珠。
阿篱身形如壁虎游墙,紧贴湿滑阴冷的石壁向上疾窜。
那双看似纯真的眸子里寒光凝聚,如同最精密的刻刀,细细勘察着石壁上每一道新近留下的兵刃划痕,枯枝断茬上每一滴可疑的暗红痕迹。
莲花坪顶,死寂如黄泉冥府。
正午惨淡的日光,徒劳地洒在零散杂乱的残破旌旗之上。
几面绣着“穿云寨”、“黑旗会”的大旗半埋污黑泥泞里,随风剧烈狂舞,更反衬出这千仞绝顶之上的一片凄凉死寂。
浓烈得化不开的血腥气,混杂着尸身初腐的恶臭,沉甸甸如同水银般压迫着胸肺,令人窒息欲呕。
那玄音观原本古拙庄严的黑漆大门,早已碎裂成渣,敞开了黑洞洞如巨兽之口的内堂。
整片墙体上布满了深深刻痕,刀劈斧斫,火焰灼烧的焦黑印记遍布其间,更有几处石墙被骇人掌力硬生生轰塌,碎石断木狼藉满地。
青石坪面上,薄薄的积雪被无数践踏,化作泥泞的污秽冰碴,与大片大片被凛冽严寒冻结成暗褐色冰面的血迹交错混杂,形成一幅惊心动魄的地狱画卷。
破碎的刀枪剑戟如同弃置的废铁,歪斜地插入冻土。
尸体!视线所及,皆是冻得发紫僵硬、如同被随意抛掷的破烂布袋般的尸体!
数十具身着各色劲装、来自各帮各派的尸体,保持着生前最后一刻搏杀、挣扎、绝望的姿态,凝固在这惨白的冰窖坟场之中。
有怒目圆睁、至死紧握断刀的虬髯壮汉;
有背心插满箭矢、佝偻着身子仍死死护住阵眼罗盘的枯槁老者;
更有仆伏于地、背上数道深可见骨、几乎将脊梁劈开的刀口暴露在外的青年…
他们的热血早已流尽、凝固,和冰冷的泥土、冰屑融为一体,将原本灰白的地面,浸染成一幅幅惊心动魄、斑驳绝望的巨幅暗红斑痕。
那浓烈的腥气混合着尸身腐败之初的酸朽气息,在彻骨寒风中沉浮弥漫,中人欲呕。
陈潜缓缓向前走去,脚下踩碎冰碴,发出“咔嚓咔嚓”的脆响,在这死寂坟场中刺耳得心惊。
他俯下身,拾起一截染满污血的黑色残旗碎片,指尖微颤。旋即,他用力拔出插在泥中一截小半段的蛇形钢鞭,入手冰凉沉重,纹路熟悉——正是“虬龙鞭”陆昆赖以成名、片刻不离身的兵器!
整个峰顶坪台,静谧得令人毛骨悚然。唯有山风如怨鬼悲泣,呜咽着穿梭于累累尸骸之间,吹动着猎猎作响的残旌败旗,发出簌簌凄厉之声。
几只枯瘦的寒鸦在铅灰色的低空盘旋,嘶鸣声干涩喑哑,如丧考妣。
“人呢?!”
一声饱含悲愤与惊疑的怒吼,如同受伤孤狼的凄厉长嗥,猛然炸裂在这片死寂绝顶,声浪激荡,震得断梁上簌簌落下数缕陈年灰尘!
“庄当家的!崔前辈!司马前辈!陆寨主!李寒衣李当家!赵毅寨主!还有我大哥陈麟——!!”
他的嘶吼在空荡荡、了无生气的峰顶反复回荡、碰撞,最终无力地消散在更深沉的死寂之中,只留下这满坪狼藉血腥和那如毒藤般蔓延的无尽悬疑。
鹿呦双腿一软,纤手下意识地捂住了胸前藏匿玉瓶的地方,那里曾经滚烫的希望,此刻冰冷刺骨。
她失魂落魄地后退一步,脚下却“咔嚓”一声轻响。低头望去,竟是一块被鲜血浸透半边、又被反复踩踏碎裂开来的墨玉镇纸碎片,上面清晰地残存着几行小字:
“……同诛虏贼……生死……不渝……七寨共印……”。
这正是结盟大会时歃血为盟的誓书残片!瞬间,大滴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砸在冰冷污秽的墨玉碎片上,水痕混着血污,更显凄怆。
玄音观深处,残火焚梁的焦臭裹挟着浓重血腥,沉甸甸淤塞着每一寸空间。
正殿顶塌大半,断椽残木如巨兽獠牙般参差刺向灰暗的天光。
陈潜当先破开那扇犹自摇摇欲坠的殿门,木屑簌簌纷落,烟尘如雾腾漫开来,令人窒息。
“噤声!”陈潜沉臂横拦,宛如铜浇铁铸,阻住身后鹿呦与阿篱前趋之势。
三人六道目光,如寒刃利电,瞬间扫过这死寂的大殿废墟。
昔日供奉的三清神像早已碎作齑粉瓦砾,神案翻倒倾覆,巨大的香炉滚落一旁,香灰混杂着冻结的黑紫色血块污秽满地。
四壁之上,刀砍枪捅的深深刻痕如恶龙盘踞,更有几处焦糊掌印深深烙入梁柱,隐泛令人作呕的腥臭紫气——分明是密宗剧毒掌力留下的致命烙印!
穿云寨、黑旗会、红莲堂……曾经意气风发的袍泽,此刻横七竖八倒伏于断砖碎瓦、焦木灰烬之中,甚至数人至死紧拥在一起,掌中刀剑相交,彼此洞穿,竟在最后一刻也未分开!
“分头搜!”陈潜一字一顿,从齿缝间迸出,声音带着玉石俱焚前的撕裂感。
三道身影如离弦劲矢,倏然分开,射向烟雾弥漫的偏殿回廊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