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熔金,最后一缕残阳沉入万山层叠。九连环谷幽深处,暮霭四合,墨烟弥漫。
楚飞一行勒马隘口前,石径蜿蜒如羊肠一线,隐没在虬结古藤与苍茫雾海之中。
“北斗迷踪阵。”
云朝烟清泠之声响起,纤指点向雾霭中隐约七根斑驳石柱,“依北斗星位罗列,草木幻形相佐,步步藏杀机。”
如烟凝眸。绯红衣衫被谷风吹拂,她不动声色将马匹缰绳递予山口神机门弟子,目光却如探针般扫过乱石枯枝。
石柱表面微不可察的晦涩纹路,枯枝排布暗藏奇门九宫,几处湿滑青苔下似有极细铜线暗伏。
“如此机巧,”她低声赞道,凤目中精芒一闪,“非寻常匠人能为。布此阵之人,深通墨家机杼与兵家形胜之要。”
前方引路的云朝烟,闻言侧首,唇边一丝笑意含蓄:“姐姐好眼力。此乃诸葛门主穷研古卷,耗时十载方成。”
众人随云朝烟穿行浓雾石阵。楚飞当先,萧临渊殿后,将鹿呦、阿篱护在中间。
脚下每一步皆需踏准方位,稍差分毫,浓雾中便有金属机括咬合的微响隐隐传来。
阿篱好奇凝视一只攀附石柱、背覆铜箔的异蚁,直到鹿呦轻轻拉她衣袖。
眼前豁然开朗!
两峰对峙间,一座千年乌木筑就的巨大寨门拔地而起,匾额高悬,朱砂古篆——“神机”。
门楣上九连环机关缓转,暗合天机。寨前空场,篝火熊熊,将众人身影长长投射于地。
人群已候立相迎。
当先一人青衫磊落,身形虽瘦削却如崖上孤松,腰畔那半块残损古玉璜随步轻晃。
正是神机门主诸葛易。
他面容清癯,双目微垂,开阖之际却有鹰隼般锐芒刺破暮色,嘴角噙着和煦笑意。
“哈哈哈!”一声炸雷般朗笑响起。
雷奔魁伟如铁塔,排开人群一步踏出,手中熟铜棍往地上一顿,“嗵”的一声闷响,震得草屑纷飞:
“楚兄弟!云丫头!可算回来了!老子这酒坛子都快捂馊了!”
他铜铃大眼一扫萧临渊,“这位兄弟器宇不凡,定是条好汉!酒够拳硬,痛饮切磋便是!”
“雷三哥,再大些声,谷中鸟雀怕要惊飞绝迹了。”
一个温润带笑之声传来,文逸飞青衫随风,折扇轻摇,扇面上岳武穆手书《满江红》墨迹在火光下透出凛冽杀气。
他目光掠过如烟,瞬间审视已化春风拂柳:“夤夜路远,贵客踏月光临,神机门蓬荜生辉。门主,这位便是红绫剑如烟女侠?”
诸葛易微颔首,步履无声,转瞬已至如烟面前,目光温和而深邃:“如烟姑娘侠名远播,今日得见,果真气韵清绝。一路凶险,辛苦了。”
声音低沉,却自有令人心安之力。
如烟躬身抱拳,落落大方:“诸葛门主,文军师谬赞。如烟冒昧来访,扰了贵门清静,幸蒙不弃。”
雷奔那边早已扯过萧临渊:“嘿!这位定是红船好汉萧临渊了!啧啧,老远就闻着海风那股豪气!好汉子,待会儿酒过三巡,搭搭手,让老雷领教船上功夫!”
萧临渊被这豪情激得稍怔,随即朗笑抱拳:“雷旗使痛快!萧某舍命相陪!”
云朝烟则被一人疾步挽住。
来人正是平诺,与其弟神似,却多了风霜磨砺的刚毅,鬓边几缕华发在火光下隐现。
他细察云朝烟,语气如长兄关切:“朝烟,可安好?闻你途中颇遇险厄……”
目光又转向楚飞,诚恳道:“楚少侠,劳你费心照拂了。”
楚飞正待应声,忽闻破风微响。一道修长身影如标枪钉在数步外,正是天冲星杨展武。
面如寒铁,目光扫过众人只在楚飞、萧临渊身上微一颔首,背后双枪幽光冷冽。
如烟目光掠过诸人:雷奔刚猛如火,文逸飞智深如渊,平诺厚重似山,杨展武冷锐如锋。
诸葛易朗声道:“楚少侠,萧兄弟,鹿姑娘,阿篱妹子,及如烟姑娘,皆是抗元豪杰,神机贵客!今日聚义,当浮一大白!酒宴已备,诸位请!”
正待移步入寨,忽见一小小身影如泥鳅般自人缝钻出,头顶歪斜八卦帕,手攥半只草编小笼。
“爹爹!楚叔叔!”清越童音如珠玉相击,正是诸葛崖。
他炮弹般冲楚飞奔去,半途却被如烟腰间灰布包裹长剑的剑穗吸引,乌溜溜大眼霎时圆睁,足下生根般顿住,紧盯着那穗络,小手好奇伸出。
诸葛易失笑,袍袖微拂已至孩儿身畔,俯身轻揽入怀。
笑声如松涛过谷:“崖儿休得无礼,这位是新认的如烟姑姑。”
他抱着孩儿转向如烟,火光映着温和眉眼与稚子惊奇小脸,“犬子崖儿,顽劣无知,终日缠扰,烦请姑娘海涵。”
诸葛崖搂着父亲脖颈,终将目光移开,细看如烟,脆生生唤道:“如烟姑姑好!”
清音里满是稚拙生机。
如烟清冷眉眼在纯真注视下柔和三分,微颔首道:“崖儿,你好。”
寨门外,夜风穿谷呜咽如泣。门内,篝火猎猎。
谷中岁月如绕指溪涧,潺潺无声却生机蕴藏。
自楚飞、云朝烟携生死之交萧临渊、恩人鹿呦姊妹、及那惊鸿照影般的红绫剑如烟归来,这遗世“九连环谷”,愈添了人声烟火。
楚飞与云朝烟,经此生死一劫,那于刀光血影中悄然萌生的情愫,恰如幽谷石隙间悄然绽放的芝兰,不显山露水,却日益芬芳沁脾。
演武场上,晨昏之际,常见二人身影。
楚飞推演沉雄“四象掌”,云朝烟便以“鸳鸯刀法”喂招拆解。
目光交汇处,常能见她白玉面颊飞起淡淡霞晕,掌中双刀亦似多了几分流水般的柔意。
楚飞则朗声大笑,豪迈声震得竹叶瑟瑟:“朝烟!你这‘双燕归巢’最后一转,柔劲又深三分!好刀法!只恐我这莽夫,难悟其中三昧!”
云朝烟收刀,水色罗衫微漾,眼波流转含嗔:“楚大哥再笑,下回便不与喂招了,自去寻雷大嗓试掌罢!”
嗔怪语中却无半分恼怒,反似春风拂过柳梢。
旁观的华英秀心细如发,将这微妙默契尽收眼底,唇边悄然浮起过来人的笑意。
她看得真切,楚飞豪迈双眸中,每遇云朝烟目光,便不自觉地柔化三分,刚毅下那份深藏关切,逃不过她的眼。
而云朝烟,这平素如孤峰寒梅的姑娘,举手投足间悄然浸润了一丝温婉气韵,似薄雪之下初绽的春息。
“朝烟如烟,皆非俗流。楚兄弟重义如金,正是良配。”
华英秀默想着,眼底笑意愈深,仿佛已窥见一段江湖佳话在云雾幽谷中悄然滋长。
萧临渊于谷中如蛟龙入海,与雷奔意气相投。那柄九环金刀与雷奔的熟铜盘龙棍,成了演武场上最炽烈也最令人血脉偾张的景象。
斗至酣处,二人常抱坛于青石痛饮。谷中美酒被他们消耗近半窖,呼喝之声直透云霄。
然豪饮之余,萧临渊心头始终压着红船重担。
这日,他觑得诸葛易与文逸飞于书房议事,整肃衣冠,正色长揖:
“诸葛门主!红船数千兄弟的血,岂能白流!神机门威震武林,义薄云天!萧某斗胆,恳请门主助我重聚义旗,再扼闽浙水道,断蒙元水路咽喉!”
声如洪钟,悲愤与希冀灼然。
诸葛易放下茶盏,清癯面容在茶烟后愈显深邃,沉声道:“萧兄弟肝胆照人,忠义可钦!止水夫人巾帼英豪,红船好汉浴血不屈,俱是当世脊梁。水陆命脉,关乎抗元大局。然重立基业……”
微一顿,“需天时地利人和。人,我谷中有热血子弟;地利,九连环可为根基,然贯通闽粤水道,非朝夕之功,更需精妙运筹。”
文逸飞“唰”地收扇,目露精芒:“谋定后动。元军水寨布防、归化堂动向,皆需深探。若能设局引蛇,一举溃其首脑,重启水道便如反掌。”
诸葛易颔首,指尖轻叩紫檀桌面:“兹事体大,非一言可决。逸飞,你与临渊详加谋划,联络旧部,细察敌情。待风云际会,神机门自当倾力相援!”
“谢门主!谢诸位高义!”萧临渊虎目含泪,肩头微颤。
山谷向阳缓坡之上,另有一番玄奇天地。
鹿呦与阿篱这对医毒双娇,深深迷醉于这奇药遍生的幽谷。
诸葛易拨予的药圃旁,另辟一处幽静院落,名曰“药庐”。
白日常见鹿呦一身鹅黄劲装,轻捷如蝶穿梭药圃间,银针轻捻细察草木,樱唇微动:
“当归七分阳萎,偏得三分涧泽滋养,乃得回阳生机……”面颊如新荷承露,专注似要将天地灵息纳入眼中。
阿篱则沉静如潭。靛蓝筒裙覆膝,端坐光滑青石,膝上不离身的篾纹药囊展开,几只形态奇异、华彩流溢的蛊虫在她纤白指尖轻蠕。
碧如翡翠、赤胜焰火,更有背甲流淌琉璃幻彩者最为神异。
她对蛊低语,如操古奥秘语:“小金,饿急了?莫急…待鹿姐姐觅得‘七心藤’…”
偶有崖儿被吸引蹲伏身侧,小脑袋紧挨她膝头,圆睁双眼大气不出,只盯着那些“美虫”瞧。
日月荏苒。
如烟如一泓清泉汇入深潭,很快便融入了神机门独特的气韵。
她剑法精妙,常与杨展武切磋短枪对红绫剑,金铁交击之声在幽谷传响不绝。
性虽偏冷,却非拒人千里。
诸葛崖尤爱黏着这绯衣姑姑,拉她看草虫木棍。
如烟寡言却耐心相陪,偶尔小戏法变出,惹得崖儿咯咯脆笑。
与文逸飞论天下大势,每每切中要害;替华英秀照看顽童时,亦会流露一丝罕见笨拙的温柔。
然当她独自临窗,把玩那简陋草蚱蜢时,目光却穿透窗棂,投向谷外苍茫山影,那如寒铁般的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挣扎的痛苦。
神机门待之以诚,崖儿视之为亲,楚飞、云朝烟肝胆相照……
每一份暖意,都如细针刺向心海深处某个冰冷沉重的秘密。
镜中绯衣倩影,手下意识抚过腰间佩剑,握紧又松开,终化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
残阳如血,浸透闽北层云。
九连环谷暮色深浓,晚霞亦穿不透翻涌雾瘴。松涛裹深秋寒意,拂过神机门黛瓦竹篱。
诸葛易于“观星阁”内品茗阅卷,腰间半块青玉璜在昏黄烛火下流转残缺幽光。
门外足音由远及近,隐带急迫。
来者“冷面双枪”杨展武,推门抱拳,声如金铁相击:“门主,陈少侠回谷!”
诸葛易抬首,目光如电越过书卷:“陈潜?他与苏姑娘不是同赴潮州府城?神色如何?”
“风尘仆仆,面有倦容,目光急切。此刻候于议事厅外,急欲面见门主、楚兄弟及鹿姑娘。”
“哦?”诸葛易眉峰微锁,置书整衣,“必有急情!议事厅去!”
步履似缓实疾,身形飘然而出。
议事厅内灯火如昼。
楚飞、云朝烟闻讯先至。
楚飞来回踱步,魁影投壁,蒲扇大手捏着空杯,焦躁毕现。
云朝烟侍立其侧,秀眉紧锁,鸳鸯双刀虽未出鞘,手已紧握刀柄,水色罗衫衬得玉容微白。
“二弟!何事如此火急?”楚飞见陈潜入内,一个箭步上前,大手落其肩头,只觉尘土满衫,心中更急。
陈潜抱拳环揖,目光灼灼,嗓音沙哑:“诸葛门主,大哥!小弟在莲花坪,窥破归化堂毒计!”
语如连珠,将蒲通盗“千丝绕”、归化堂布混毒之谋和盘托出。
“……天山雪莲、百年朱果,皆旷世奇珍,仓促难觅!唯盼呦儿,得承‘毒手神医’衣钵,或有回天妙术!坪上数百性命、三山七寨根基,尽悬一线!”
语至沉痛处,躬身长揖,悲切决然。
议事厅内烛火骤跳,映得陈潜眉宇焦灼更深。
窗外松涛如咽,似整个山谷屏息。
诸葛易霍然起身,腰间残璜划出幽光:“千丝绕?!”
声音低沉如冰层暗涌,“蒲通狗贼!竟献此毒!崔百草一生清名,毁矣!莲花坪上……危矣!”
“砰!”一声炸响!雷奔须发戟张如怒狮,巨掌拍落身旁乌木几案!
厚木桌面应声龟裂,茶杯跳起!
“狗娘养的杂碎!下毒?!有种出来与爷爷明刀明枪干一场!玩这下作把戏!陈小子,那姓蒲的狗头何在?老子这就去拧下当溺器!”
声若霹雳,唾沫四溅,暴烈之气充塞厅堂。
楚飞早抢至陈潜前,铁钳之手紧扣其肩,另一拳紧握骨响:“二弟!受伤否?苏妹子呢?她孤留潮州府?那里元贼屯兵、伯颜察儿坐镇!如何脱身?”环眼圆睁,急怒关切。
云朝烟悄然贴近楚飞,清眸凝视陈潜,无声更胜有声。
厅门处,鹿呦与阿篱紧随杨展武急入。
鹿呦不及寒暄,身形如风掠至陈潜前:“陈大哥!千丝绕?!可是崔前辈那‘千丝绕’?!是否状若败灰枯骨结晶?遇水则化无色无味?!你带了少许?快给我!”
清音急切锐利。